大廳已經改作經堂,八個和尚分坐兩排,敲著單調的木魚,像小孩背書似地念一部《金剛經》。他們從開著的偏門進去。

    堂屋裏設著靈堂,克明的靈柩停在那裏。石板過道兩旁擺了幾盆新開的菊花。淑華和綺霞站在花盆前麵講話。淑芬也站在那裏看花,偶爾插嘴問一兩句。右邊天井裏覺英穿著孝衣彎著腰在和覺群、覺世做“滾銅錢”的遊戲。覺人、覺先兩個小孩羨慕地在旁邊看,不時發出叫聲來。右廂房的階上,喜兒穿著顏色鮮豔的衣服,坐在一把藤椅上,手裏抱著覺非,克定站在旁邊俯著頭快樂地逗弄他這個不滿周歲的兒子。

    淑華看見覺新弟兄和琴一路進來,連忙跑過去迎接他們。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五嬸走了?”這是一句多餘的問話,但是隻有這句話才可以表示她這時的心情。

    “我們等到船看不見了才回來的,”琴溫和地低聲說。

    “我運氣真不好,我今天還缺了一堂課,想趕回來送送她,誰知道還是來不及,”淑華懊惱地說。

    “人也真奇怪。怎麽你們一下子就對五嬸好起來了?”覺新感歎地說。

    “我現在才覺得她比公館裏頭什麽人都可憐,所以我也就不恨她了,”淑華爽直地答道。她忽然側過頭望著克定和喜兒說:“你看他們倒快活。”

    “五舅也太不近人情,五舅母走了,他不但自己不送,還不準喜兒去送,”琴感到不平地說。

    “其實我們家裏頭又有幾個近人情的人?”覺民憤慨地說;“五嬸也是自作自受。她當初隻要待四妹好一點,又何至於落得這個下場?真奇怪,人非得走到最後一步,是不會覺悟的。但是到了最後一步,又太晏了。”

    “二哥,你忘記了還有至死不悟的人!”淑華插嘴說,她是無心說出來的,卻不知道這句話對覺新簡直是當頭的一棒。

    “不要再說,五舅過來了,”琴觸動淑華的膀子低聲說。

    “他或者是來問五嬸動身的情形,”覺新答道。眾人便不再作聲,都做出在看菊花的樣子等侯克定走來。

    克定走過來,倒笑不笑地喚了一聲:“明軒,”接著就說:“五嬸這次出門,倒把你忙壞了!”

    覺新連忙客氣地賠笑道:“我並沒有忙。就是忙,也是應當的。”

    克定冷笑了兩聲,他的白白的長臉好像顯得更長了。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接著說:“我曉得你一天太空了,所以到處找事情管。我的老婆出門我不送你送。我聽見五嬸說你不讚成賣公館。我倒問你,你有什麽理由?”

    這一句意外的問話倒使覺新發愣了。他驚惶地望著克定,紅著臉答不出一句話。覺民著急地在旁邊推他的膀子,他才倉皇地說:“五爸這句話從哪兒說起?”

    “我想你一個人也不敢反對,”克定帶著輕蔑的表情說。“你要曉得現在四爸是家長了。他出的主意別人也反對不了。我們都缺少錢,現在人又少,住不了這個大公館,還是早點賣掉,大家都方便。這件事情以後就交給四爸去辦。買房子的人已經找到了。四爸是家長,他可以作主。你看對不對?”

    覺新氣得臉色由紅變白,勉強答應了一個“對”字。覺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說:“家都要賣掉了,還有什麽家長?”

    “老二,你說什麽?”克定忽然變了臉色厲聲問道。

    “五爸,你聽錯了,二弟並沒有說什麽,”覺新連忙掩飾道。

    “我說,如果做家長的就隻會賣房子,現在也輪不到來麻煩四爸了,”覺民聽見覺新的話,心裏更氣,故意提高聲音,再說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掙紅臉威脅地說。

    “我什麽人都看得起。我剛才聽見五爸說起做家長賣房子,我才說了兩句話,”覺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麽你是不是反對賣公館?你說,你有什麽理由?”

    “五爸問得奇怪!賣不賣公館,跟我又有什麽相幹?公館又不是我出錢修的。不過我知道爺爺不讓賣公館,他的遺囑上寫得很明白,”覺民帶點嘲弄的口氣說。

    “老二,好,你敢挖苦我們?等會兒你四爸來我再跟你算帳!”克定沒有辦法,隻得罵起來。

    覺新看見這個情形,又驚、又急、又氣、又怕。他一麵勸阻覺民不要再說,一麵又謙卑地向克定解釋。但是他的話沒有一點效力。琴和淑華兩人在旁邊不作聲,也不去勸阻覺民,她們相信覺民一定打好了主意。

    覺民不聽從覺新的勸告,覺新的軟弱隻有引起他的反感。他想:“你這樣怕事,我就偏要給你惹點事情出來!”他故意諷刺地在克定的話後麵加上一句:“最好把張碧秀也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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