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瞞天過海的本事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她從一個人手裏得到東西能瞞住另一個人,對我則是瞞著她從大家手中收受的東西。她的貪心我倒還可以原諒,但她那藏藏掖掖的樣兒我就無法諒解了。她很清楚,我把她女兒及她的幸福幾乎當作自己唯一的幸福,她對我又有什麽好隱瞞的呢?我為她女兒做的,也就是為我自己做的。但是我為她做的,本該使她對我有所感激的,她至少應感激她女兒,而且應該出於對自己那位愛我的女兒的愛而愛我的。是我使她擺脫了窮途末路,她因我才得以存活,她巧於利用的那些熟人也都是因我才認識的。泰蕾茲早就在用自己的勞動養活她,現在又在用我的錢來養活她。她的一切都是女兒給的,可她對這個女兒未盡母責。她為其他幾個孩子的婚嫁傾家蕩產,可他們非但不養活她,反而仍舊吃她喝我。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應該視我為唯一的朋友、她最可靠的保護人,不應把我的事也對我保密,在我的家裏算計我,而應該把她早於我知道的可能與我有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對她那虛假而神秘的行徑該拿什麽眼光去看待呢?特別是對她竭力灌輸給她女兒的那些感情我該怎麽去想呢?她千方百計地教唆自己的女兒,可見她這人是多麽無情無義啊!

    所有這些想法最後使我對這個女人感到寒心了,以致看到她便覺得惡心。然而,對於我伴侶的母親,我仍舊恭敬有加,幾乎凡事都像身為人子似的對她既敬重又有禮貌。不過,說實話,我不喜歡同她長期待在一起,我是不善於受人約束的。

    這也是我一生中那些短暫時刻中的一個,我看到幸福就近在咫尺,卻無法抓住它,可這又不是由於我的過錯。如果這個女人品行好的話,我們仨是會幸福地過一輩子的,隻是最後一個死的人顯得可憐而已。但事情並非如此,你們馬上就會看到是怎麽一回事了,而且你們也可以說說看,我是否能改變它。

    勒瓦瑟爾太太見我在她女兒心中占了一席之地,她自己卻失去了女兒的心,便竭力想把女兒奪回來。但她不是通過女兒來同我和好,而是千方百計地教唆女兒同我鬧。她的一個辦法就是,鼓動家裏的人來幫她。我曾請求泰蕾茲別讓其他人來退隱廬,她答應我了。她母親卻趁我不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就把他們弄來了,然後還不許她告訴我。走了第一步,以後做起來就容易了。你隻要對你所愛的人隱瞞了一件事,你很快就什麽事都會毫無顧忌地瞞著他了。我一去舍弗萊特,退隱廬便人滿為患,縱情歡樂。一個母親總是很容易擺布一個生性善良的女兒的。不過,無論老太婆使出什麽花招兒,總也無法讓泰蕾茲同意她的看法,拉她一起來反對我。老太婆是鐵了心了。她看到,一方麵是她女兒和我,她隻不過是能在我們家裏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麵是狄德羅、格裏姆、霍爾巴赫、埃皮奈夫人,他們給她許了很多願,也常對她施點兒小恩小惠,所以她認為,同一位總包稅吏的夫人和一位男爵在一起,是不會有錯的。如果我的眼睛雪亮,我從那時起就會看出自己懷裏焐著一條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當時還沒有受到影響,壓根兒沒有想到一個人會想到坑害自己應該愛的人。我看到在自己身邊布下的陰謀網,隻知道抱怨我稱為朋友的那些人專橫獨斷,覺得他們是在強迫我依照他們的模式而非我自己的方式過上幸福生活。

    盡管泰蕾茲不肯同她母親攪和在一起,但她一直為她母親保守著秘密。她的用心是值得稱道的,我不想說她做的是好是壞。兩個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愛一起嘰嘰喳喳,這使得她們倆更加親近。泰蕾茲心係兩頭,有時就使我產生了孤獨感,因為我已無法再把我們仨在一起視作一個整體。就在這個時候,我才強烈地感覺到我錯了,在我們最初交往的時候,沒有趁愛情使她變得順從之機培養她一點兒才能和知識,那樣的話,她的時間和我的時間也就充實有趣了,也就感覺不出兩人單獨相處時時間的冗長了,我們倆在退隱生活中也就更加貼近了。倒並非我們倆沒什麽話好說,也不是她對我們倆一起散步似乎很厭煩,而是我們倆沒有較多的共同語言,無法說個沒完。我們總不能老是談論我們今後的打算——隻局限於如何享受的打算。眼前出現的事物啟迪著我的聯想,但這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十二年的相依相隨已無須再用言語來表達了,我們倆過於相互了解,再沒有什麽好相互傾訴的了。剩下的就隻是些家長裏短、惡言惡語、冷嘲熱諷了。人尤其是在孤獨之時才感覺到同一個善於思考的人在一起的好處。我並不需要這種潛能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同她在一起,她卻需要這種潛能才能在同我在一起時總感到快樂。最糟的是,除此之外,我們倆單獨在一起聊聊時還總要偷偷摸摸的。她母親使我到討厭,逼得我不得不如此。總而言之,我在家裏覺得別扭。愛的表象損害了真正的友誼。我們有著親人般的關係,但卻沒有生活在親密之中。

    當我一感覺出泰蕾茲有時是在找借口不肯同我一起去散步時,我也就不再邀她去了,但我並不怪她不像我那樣喜歡散步。喜好這玩意兒並不取決於意願。我對她的心是深信不疑的,這就夠了。當我的樂趣同她的一樣時,我就同她一道享受;如其不然,我就寧可讓她高興,而不是非得滿足自己不可。

    就這樣,我在一半落空的期望之中,在我選定的住處,同一個我所鍾愛的女人過著一種合我口味的生活,我卻感到自己幾乎是孤單一人。我所缺少的東西使我領略不到我所擁有的。幸福和享受,我必須兼而有之,否則便一無所有。大家將會看到為什麽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必要。現在,我再回到我原先的話題。

    我一直以為聖皮埃爾伯爵給我的手稿裏有奇珍異寶。經細細查看,我才發現那差不多隻是他叔父已刊印的作品匯編,隻是經他的手注釋和校訂過,再加上幾篇未曾問世的小東西。克雷基夫人曾經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覺得他比我所想象的更有才氣。這次看了他的倫理學著作,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學著作時,我覺得他的觀點很膚淺,裏麵是有一些有益的計劃,但卻因作者那無法擺脫的想法而沒法兒實施:人的行為是受知識而非其激情引導的。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接受了業已改善的理性這一虛假的原則,這個原則是他提出的所有製度的基礎和他的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這個罕見的人是他那個時代以及他那一類人的榮耀,而且也許是自有人類以來隻熱愛理性而無其他激情的唯一一個人。然而,在他所有的體係之中,他隻不過是從謬誤走向謬誤,因為他想使所有的人都變得同他一樣,而不是按照他們現在和將繼續的那種樣子去看待他們。他想著為他的同時代人寫作,其實卻隻是在替想象中的人工作。

    看到這一切之後,我有點兒為難了,不知以什麽形式來處理手頭的東西。放過作者的那些空想,等於沒幹什麽有益的事;毫不客氣地予以駁斥,那就不太地道了,因為他的手稿是我接受的,甚至是我要求接手的,我就必須尊敬其作者。最後,我采取了我覺得最合情理、最為正確、最有益的辦法,那就是把作者和我的思想分開來闡述,從而深入體會他的觀點,加以闡釋、發揮,不遺餘力地使其得到充分的展示。

    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包括截然分開的兩部分:一部分是按照我剛才所說的方法闡述作者的各種計劃,另一部分應等第一部分產生效果之後再發表,我將在這一部分提出自己對他的計劃的見解。我承認,這麽做很可能使他的那些計劃有時會遭到與《憤世者》133中那首十四行詩同樣的命運。卷首應有作者小傳,我為此收集了不少好材料,我慶幸在使用時沒有糟踐這些材料。我在聖皮埃爾神父晚年時見過他幾麵,我追思他時所懷有的景仰,保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使伯爵先生對我評述其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

    我先從《永久的和平》入手。這是該集子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長、最見功底的作品。在進行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一絲不苟地讀完了神父就這個好題目所寫的字句,從未因其冗長囉唆而泄氣。公眾見過這部文摘了,因此我也不必多說了。至於我對它的評論,根本就沒有印出來,而且我也不知道將來是否會出,但它是同那部文摘同時完成的。我弄完它之後,便著手《各部會議製》134,或稱《多種委員會製》。這是攝政時期寫的一部作品,為的是有助於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製度,但它使得聖皮埃爾神父被逐出了法蘭西學院,因為書中有幾處是反對先前的行政製度的,觸怒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利尼亞克紅衣主教。我做完了這項工作,同前一部一樣,摘要、評論兼有。但我也就做到此為止,不想再繼續這項我不該著手的工作了。

    使我放棄這項工作的原因是明擺著的,可奇怪的是我竟沒有早點兒想到。聖皮埃爾神父的大部分作品可能包含著一些對法國政府的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甚至有些意見是過於大膽的,他竟未因此受到懲處,真是萬幸。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裏,大家始終把聖皮埃爾神父看作宣教士,而非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所以就隨他去說,知道沒人會聽他的。要是我讓人聽從他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是法國人,而我不是。我若竟敢重複他的批評,盡管是以他的名義,也會遭人嗬斥,問我瞎摻和些什麽。這種嗬斥雖有點兒嚴厲,但卻不無道理。幸好,我還沒走多遠,便發覺會授人以柄,所以就趕忙抽身了。我知道,孤單一人生活在眾人而且又全都是一些比我勢大力強的人中間,不管我采取什麽辦法,都絕對無法躲過他們對我的迫害。在這一點上,隻有一件事是取決於我的,那就是至少當他們想加害於我的時候讓他們顯得毫無道理。這一信條使我放棄了聖皮埃爾神父,還經常讓我拋開一些更加彌足珍貴的計劃。這幫人總是急於讓對手倒大黴,可他們要是知道我平生總是謹小慎微,讓他們在我遭難之時無法振振有詞地說我“你這是活該”,那他們一定會驚訝不已的。

    放棄這項工作之後,有一段時間我無所適從,不知該接著幹什麽。這一段的無所事事對我是個損失,我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以操心,腦子就隻盯著自己打轉。我不再有什麽未來的計劃以資寄托我的想象。我甚至都不可能擬訂計劃,因為我所處的環境正是心滿意足的環境,已別無他求,但心靈是空虛的。這種狀況尤其令人痛苦不堪的是,我看不到還有什麽比它更好的處境。我早已把我所有最繾綣的愛注入一個令我稱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對我也在投桃報李。我同她一起生活,無拘無束,而且可以說是隨心所欲。可是,我不管與她離得是遠還是近,心頭總是有一種隱痛。我即使占有了她,也覺得她仍不歸我所有,而且一想到我對她來說還不是她的一切,我便覺得她對我來說幾乎什麽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朋友和女朋友,我以最純潔的友誼、最真誠的敬意愛著他們。我相信他們對我也是如此,腦子裏對他們的真誠從未有過懷疑。然而,這種友誼對我來說,苦惱多於溫馨,他們極其頑固地甚至故意地要阻礙我的所有誌趣、愛好以及生活方式,以致我隻要想做一件隻與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幹的事,他們就立即聯起手來逼我放棄。他們這種在所有的事上不許我有任何奇思異想的頑固態度很不公平,尤為不公平的是我對他們的想法並不想幹涉,從不過問。他們的頑固態度沉重地壓製著我,到後來,我每每接到他們的一封信,在打開看之前竟感到某種恐懼,而讀完信後,這種恐懼被證明並非我在疑神疑鬼。我覺得,他們都比我年輕,又都極為需要他們強加於我的訓戒,但他們卻把我當成孩子,真是太過分了。我對他們說:“像我愛你們那樣愛我吧,再說,我既然不幹涉你們的事,你們也就別管我的事了。我所請求你們的僅此而已。”如果說就上述兩條請求他們滿足了其中一條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後麵的那一條。

    我在幽靜迷人的地方有一個僻靜之所。我身為一家之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指手畫腳。但這個住所也強加給我一些雖說是我樂於履行但卻是不可不履行的義務。我所有的自由,都是岌岌可危的。我比接受命令還要服服帖帖,我得受到自己意誌的束縛。我沒有一天起床時可以說:“今天這一天,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僅如此,我非但要聽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還有一件更加討厭的事,那就是要伺候公眾和不速之客。我雖離開了巴黎,但卻擋不住每天總有大批的無所事事者前來光顧,他們不知如何打發時日,便肆無忌憚地跑來浪費我的時間。我總是出乎意料地被人無情地糾纏著,每每為一天訂出的一個很好的計劃,總會被一個不速之客攪黃。

    總之,由於在我最渴望得到的美事中享受不到純潔的快樂,我的思緒便飛回到我青年時期那寧靜的時日中去,有時便歎息著嚷道:“啊!這兒比不上沙爾麥特!”

    對我一生不同時期的回憶使我對已到達的生命階段進行了思索,我已經看到自己日近黃昏,並為種種病痛所苦。我已接近生命旅程的終點,可幾乎沒充分品嚐到我心靈渴求的任何一種樂趣,竟沒讓心中蘊藏的激情迸發出來,竟沒飽嚐甚至都沒沾到過我自感在心靈中充盈著的那種醉人的欲念,這種欲念因無對象而始終被壓抑著,除了歎息之外,難以宣泄。

    我天生有著一顆感情外露的靈魂。對它來說,活著就是愛。可我怎麽可能在這之前竟沒能找到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可是自以為天生就是做人家的真心朋友的呀。我的感情是火熱的,我的心充滿著愛,可我怎麽就哪怕連一次也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對象,以使胸中之火熊熊燃燒呢?我為愛的需求所吞噬,從來未能很好地滿足它,我眼見已進入垂暮之年,卻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

    這番傷心而纏綿的想法使我懷著一種不無甜美的遺憾反躬自省。我覺得命運欠了我點兒什麽,沒有還我。既然天生我才,可又為何直到最終也不讓其得到施展?我心比天高,卻懷才不遇,自感無可奈何,常常潸然淚下,因為我喜歡讓淚水縱橫。

    我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在六月裏做這番沉思默想的,我待在清新的小樹林中,聽著鶯啼雀唱,溪水淙淙。一切都在把我推入那種極富誘惑的疏懶怠惰之中。我生來就喜倦慵,而長期的激昂剛剛使我養成的那種冷峻嚴厲的情調本該使我永遠擺脫這種倦慵之態的。不幸的是,我又回想起托訥城堡的午餐以及我跟那兩位娉婷玉女的邂逅,季節相同,環境也幾乎與我此刻置身其間的環境相仿。這段回憶因其純潔無邪而更加溫馨,勾起了我其他一些類似的回想。很快,我便看到在我年輕的時候使我激動忘懷的所有人聚集在我的周圍:加萊小姐、格拉芬麗小姐、布萊耶小姐、巴齊爾太太、拉爾納熱夫人、我那些漂亮的女學生,以及那位我至今還在懷念的火辣辣的齊麗埃塔。我發現自己被一群天仙美女、被我的舊相好團團圍住。我對她們的最強烈的欲念,於我已不是一種新奇的感情了。我的血在沸騰,在劈啪作響。我的頭盡管已是斑白,但也暈暈乎乎的了。我這個一本正經的日內瓦公民,我這個清心寡欲的讓-雅克,在年近四十有五之時,竟又突發少年狂。我如醉如癡了,盡管這種癡醉情迷是那麽突如其來、荒誕無稽,但卻是那麽持久、強烈,直至把我推入災難重重、出乎意料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才使我幡然悔悟。

    不管這種癡迷達到何種程度,都沒有使我忘掉自己的年歲和處境,並沒有使我得意忘形,自以為還有美人相愛,也沒有使我癡心妄想,把吞噬著我但卻隻開花不結果的火傳遞給他人。那股火,我自幼年時起便感到它在徒勞無益地燃燒著我的心。我不去希冀它了,甚至也無此欲念。我知道,愛的歲月已過,深感年老風流之可笑,所以不會授人以柄。我在風華正茂之年也未曾風流倜儻、自信、自負,到老還能如此嗎?我可不是那種人。再說,我喜歡平靜,害怕家裏雞犬不寧,而且我十分真心實意地愛著泰蕾茲,不願讓她因見我對別人的情感超過對她的情感而傷悲。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如何是好呢?讀者隻要是讀到這兒,就一定猜到了。由於不可能得到實實在在的人,我便進入了夢幻之鄉。我因看不到任何實實在在的人值得我為之癡狂,便到一個理想的世界中去癡狂。我那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很快便為這理想世界造就了無數合我心意的人兒。這個法子來得太及時,太富活力了。在我那永不停歇的心醉神迷之中,我暢飲著人心從未品嚐過的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記了人類,為自己創造出一大群品德和容貌美妙絕倫的完美人物,一些我在塵世間從未見到過的可靠、多情、忠實的朋友。我如此欣然地遨遊於九霄,置身於把我團團圍住的可愛的人兒中間,流連忘返,樂不思蜀。我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匆匆忙忙地吃上點兒東西,便火急火燎地跑到我那小樹林中去。當我正準備奔往那個極樂世界時,隻見一些凡夫俗子前來,把我拖在塵世間,我便既抑製不住又掩飾不了我的惱怒,不能自已,對他們采取了十分生硬甚至可以說是粗暴的態度。這麽一來,我那憤世嫉俗的名聲就更大了。其實,如果大家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可以得到一個與之完全相反的名聲的。

    當我興奮激昂達到頂點時,我突然就像一隻風箏似的被一根繩子收了回來,大自然趁我舊病複發、情況嚴重之際把我拉回原地。我使用了唯一可以減輕我的病痛的辦法——探條,這樣我那些天使般的愛便暫告一段落了。因為除了人在患病之時無心戀愛之外,我那隻有在鄉間樹下才有活力的想象力,在房間裏、在房梁下便凋零了,枯竭了。我常常抱憾沒有林中仙子,否則,我定會在她們中間寄托我的一片深情。

    與此同時,又有一些家庭煩惱跑來給我添亂。勒瓦瑟爾太太一麵對我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一麵竭盡全力地離間她女兒和我。我接到過我過去的鄰居的信,他們告訴我,老太婆背著我以泰蕾茲的名義借過好幾筆錢。泰蕾茲是知道的,但壓根兒沒告訴過我。還債倒不要緊,讓我生氣的是借了債竟不讓我知道。唉!我對她從未有過任何秘密,可她竟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難道可以對其所愛的人隱瞞點兒什麽嗎?霍爾巴赫那幫人見我一次也不回巴黎去,便開始著實害怕了,以為我在鄉下過得挺快活,傻到要在鄉下一直住下去。於是,他們製造麻煩,想借此把我弄回城裏去。狄德羅還不想立即親自出馬,便開始把德萊爾從我身邊拉過去。德萊爾是我介紹狄德羅認識的。他聽明白了狄德羅的意思之後,轉告了我,可他並不知個中原委。

    一切都像是要把我從我那溫馨而癡狂的幻境中拽出來。病體尚未康複,我便收到一篇寫裏斯本之毀滅135的詩,我猜想是作者寄給我的。這就迫使我回複他,談談他的這篇詩作。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下麵將要談到,這封信在很久之後未經我同意就刊印了出來。

    看到這個可以說是成就和榮耀纏身的可憐人卻在悲苦地哀歎人生之不幸,總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我感到震驚,便不假思索地勸他反躬自省,向他證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爾泰看上去好像始終信仰上帝,實則隻相信魔鬼,因為他的所謂上帝隻不過是一個惡魔,照他看來,這惡魔專事害人。這種學說之荒謬是顯而易見的,由一個集各種幸福於一身的人說出來則尤其令人反感,因為他身浸幸福之中,卻在竭力地用他自己未曾嚐到的所有災難的陰森可怕來使自己的同類感到悲觀、絕望。我比他更有資格曆數和掂量人生之苦,我對這些痛苦做出了公正的分析,並向他證明,所有這些痛苦,沒有一個應責怪上蒼,沒有一個不是因人類濫用其才造成的,而非大自然本身所為。在這封信中,我對他極其尊敬、極其景仰、極其審慎,而且可以說是極其尊崇有加。不過,我知道此人自尊心極強,所以我沒把這封信寄給他本人,而是寄給了他的醫生和好友特隆桑,並讓他按照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全權處理此信,或轉交或銷毀。特隆桑把信轉交了。伏爾泰用寥寥數語回複我說,自己有病在身,又得照看病人,當改期另複,對問題本身隻字未提。特隆桑把他的複信轉寄我時,附了一張字條,說對托他轉此信的人不敢恭維。我從未將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都沒拿出來給別人看過,因為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對這種小小的勝利大加渲染,但原信還都在我的信函集中(見信函集A,第二十號和第二十一號)。此後,伏爾泰便把他所說的改期另複的信發表出來了,但卻並沒寄給我。那封複信不是別的,就是小說《老實人》。我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所以無法談論。

    所有這些分心的事本該徹底治愈我的那些虛幻的愛情,而且也許是上蒼賜予我預防其悲慘結局的一服良方,然而,我那不濟的星宿強大無比,以至我剛剛又開始出門的時候,我的心、我的頭、我的腳又回到了原路上。我所說的原路是就某些方麵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稍許不那麽激昂了,這一次回到了現實中,但是,我把現實中可能有的各種各樣可愛的東西做了精心的選擇,以至那物華天寶之虛幻並不比我所拋棄的那個幻想的世界遜色。

    我把我心中的兩尊偶像——愛情和友誼——想象成最美好的形象。我又饒有興致地用我始終崇拜的女性的所有魅力把這兩尊偶像裝點起來。我想象出兩個女友而不是兩個男友,因為,如果說兩個女子的例子很罕見,那麽它更可愛動人。我賦予她們倆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性格,賦予她們兩個並不完美但卻合我口味的麵容,因和藹多情而容光煥發。我讓其中一個是黑發,另一個是金發;一個活潑,一個溫柔;一個聰穎,一個脆弱,但脆弱得極其動人,似乎是賢德使然。我給其中的一個安排了一個情人,另一個則是他的溫馨的女友,甚至有點兒超出女友的東西。但是,我不讓他們爭風吃醋,嫉妒生事,因為我無力輕易想象出任何痛苦的情感,也不想用任何貶損天性的東西使這幅歡快的圖畫黯然失色。我愛上了我這兩個動人的模特兒,便盡我的一切可能使自己與那個情人兼男友等同起來。不過,我把他寫得可親可愛、翩翩年少,還給他加上我覺得自身所有的種種美德和缺點。

    為了使我的人物置於適合他們的環境之中,我便把我在旅行中所見的最美的地方都過濾了一遍,但卻沒找到一個合我口味的清新小樹林或比較動人的美景。如果我看見過色薩利136的山穀的話,我可能會非常滿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疲於創造,希望以某個真實的地方為基點,並對自己想要使之住在其中的人的真實性產生幻想。我很長一段時間在想著波羅美島,它的賞心悅目使我激動忘懷,可我又覺得它太過人工斧鑿,不適合我的人物居住。不過,我必須有一個湖,我終於選上了我的心始終縈繞其間的那個湖。長期以來,我企盼著我能懷著命運限定於我的那種想象的幸福,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現在我在心中把它確定了下來。我可憐的“媽媽”的故土對我仍舊具有很大的魅力。水光山色相映生輝,景色豐富而多彩,放眼望去,賞心悅目,扣人心弦,超脫靈魂,凡此種種,促使我下定決心,讓我的那些年輕的孤男寡女定居在沃韋。這就是我最先想象出來的一切,其餘的都是隨後補充的。

    我被局限於一個泛泛的提綱很久,因為這個提綱足以使我的想象充滿適宜的對象,使我的心充滿它所喜歡培養的感情了。這些虛構的情景由於反複地在腦海中出現,終於有所充實,並以一種確定的形式在我的腦子裏確定下來。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要把虛構提供給我的某些情節落筆紙上,並且在回憶我青年時期所感受到的一切時,便想出辦法激發我那從前未曾滿足、至今仍啃噬著我的愛的欲望。

    我先在紙上寫下了幾封既不連貫又無聯係的零散的信,可當我想把它們聯係起來時常常頗為犯難。很難令人置信但也確實無疑的是,開頭兩部分差不多全部都是以這種方法寫成的,沒有任何擬就的提綱,甚至都未曾料到有一天我會想著以此來寫成一部正式的著作。因此,大家可以看到,這兩部分都是用一些未經雕琢的素材拚湊而成的,滿是繁雜冗長的廢話,而在後麵部分,這是見不到的。

    在我沉湎於溫柔幻想的時候,烏德托夫人前來探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來看我,但不幸的是,正如大家下麵就會看到的,並非最後一次。烏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稅吏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女兒,是埃皮奈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裏什先生的姐妹。拉利夫和拉伯裏什後來都當了禮賓官。我已說過,我認識她時,她尚待字閨中。自她結婚之後,我隻是在舍弗萊特她嫂嫂埃皮奈夫人家的宴會上見過她。我因為在舍弗萊特和埃皮奈常同她在一起共度數日,所以不僅始終覺得她十分可愛,而且認為看出她對我頗有好感。她挺喜歡同我一起散步。我們倆都挺能走路,又總有說不完的話。不過,我可從未去巴黎看望過她,盡管她多次相邀,甚至是敦促我去。她同我剛開始與之交往的聖朗拜爾先生的關係使我對她更感興趣。我想,聖朗拜爾當時正在馬洪,而她前來退隱廬看我,就是要告訴我有關這位朋友的消息的。

    她的這次造訪有點兒像是小說的開篇。她迷了路。她的車夫該拐彎時沒拐彎,想直插過來,從克萊爾沃磨坊直奔退隱廬。結果,馬車陷入淤泥中。她想下車,步行前來。她那小巧的鞋很快被磨破,人也陷入爛泥中,仆從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她拽了出來。最後,她套著長筒靴來到退隱廬,笑聲朗朗。我看見她到來,也跟著大笑不止。她全身都得換個遍。泰蕾茲把自己的衣物拿給她換,我則請她屈尊將就吃點兒粗茶淡飯,她吃得挺滿意。天色不早了,她沒待多久。但這次見麵快活極了,她覺得非常有趣,似乎準備以後再來。不過,她再來的計劃第二年才實現。可是,唉!她的姍姍來遲並沒有對我有何保障。

    這年秋天,我忙於一件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事情——照管埃皮奈先生的果園。退隱廬乃舍弗萊特園林中各條溪流的匯集點。那兒有一座圍著圍牆的園子,種著果樹和其他樹木,為埃皮奈先生提供的水果盡管被偷去四分之三,但也比他那座舍弗萊特菜園提供的多。為了免得光住在人家裏,什麽事也不幹,我便負責照管園子,監督園丁。水果成熟之前,一切都順順當當。但隨著果子逐漸成熟,我便發現它們少了,不知哪兒去了。園丁硬說是全給大山鼠吃了。我便向大山鼠開戰,打死了不少,但果子仍舊在減少。於是,我偷偷窺伺,終於發現原來園丁就是那隻大山鼠。園丁家住蒙莫朗西,他夜裏帶上老婆孩子一起把他每天采摘放好的水果偷走,然後拿到巴黎菜市場公開售賣,仿佛他自家有一座果園。這個渾蛋,我可是給了他不少好處,他孩子的衣服也都是泰蕾茲給的,他父親是個叫花子,差不多也是我給養活的,他竟然這般大模大樣、厚顏無恥地偷盜我們,而我們仨都沒有提高警惕,堵住漏洞。而且,有一次,他一夜之間就把地窖搬空,第二天什麽也不剩了。倘若他隻是偷我的東西,那倒也罷了,但他竟偷水果,我就不得不揭發這個家賊了。埃皮奈夫人請我付完他工錢,讓他滾蛋,並另外找一個園丁。我照辦了。由於那個大渾蛋每天夜裏都在退隱廬周圍轉悠,還握著一根狀如狼牙棒的包鐵大棍子,並帶著其他一些像他一樣的流氓,所以為了給被這家夥嚇得魂不附體的兩位“女總督”壯壯膽子,我便讓新來的園丁每天夜裏睡在退隱廬。但這並沒讓她們倆完全放心,所以我便讓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槍,放在園丁屋裏,並告誡他,不到萬不得已,譬如有人想破門而入或翻牆進來時,不得開槍,而且也隻許裝火藥,不許裝子彈。這純粹是為了嚇跑那幫賊人。一個身體不適的人,獨自一人同兩個怯懦的女人一起在森林中過冬,為了大家的安全,這肯定是所能采取的最起碼的防衛措施了。最後,我又弄來一條小狗替我們放哨。在此期間,德萊爾來看過我一次,我便把我的處境告訴了他,同他一起因我的軍事裝備大樂了一番。

    德萊爾回到巴黎,也把這事說來逗狄德羅開心。就這樣,霍爾巴赫那幫人便得知我鐵了心,要在退隱廬過冬。我這麽有恒心,他們未曾料到,因此不知所措。他們一麵想方設法弄出點兒事來讓我不得安生,一麵通過狄德羅挑撥德萊爾離開我。於是,這個德萊爾起先還覺得我的防衛措施無傷大雅,最後竟說這與我的原則相悖,真是可笑至極。他在寫給我的一些信中,對我極盡挖苦,語多尖刻,要是我當時脾氣也上來了,會覺得這是奇恥大辱。不過,當時我心裏充滿著溫馨甜美的感情,別的任何感情都擠不進來,我便把他的尖刻嘲諷當成笑言,看作戲謔。換了別人,準覺得他欺人太甚了。

    由於我提高了警惕,加倍地小心,總算把園子看管得很好,盡管這一年水果收成不佳,但產量比往年翻了兩番。不過,說實在的,為了保住收獲,我簡直是不遺餘力,甚至親自把水果護送到舍弗萊特和埃皮奈,自己手裏還提著果籃。我記得,有一次“姨媽”同我兩人抬著一個沉甸甸的大籃子,壓得直不起腰來,不得不走上十來步便歇一歇,等到了地方,已是大汗淋漓了。

    嚴冬來臨,我便開始蝸居室內,想把室內活計撿起來,但卻不可能。我到處隻看到那兩個楚楚動人的女友,隻看到她們倆的男友、她們周圍的人、她們住的地方,隻看到我憑想象為她們倆創造或美化的東西。我一刻也靜不下心來,始終處於癲狂激越之中。我費了許多勁兒想把這些幻象從我身邊驅走,但均告無效,最後竟完全被它們迷住了,隻好盡力把它們整理一番,理出頭緒,好寫成一部小說似的玩意兒來。

    我最犯難的是恥於如此明白、如此公開地揭露自己。我剛鼓噪著確立了自己嚴厲的原則,我曾那麽大聲疾呼我那刻板的信條,我曾厲聲棒喝那些透著纏綿悱惻脂粉氣的小說,當人們看到我現在突然親自加入我曾嚴加嗬斥的寫那些書的作者之列,會有多麽意外、多麽反感啊!我深感這太前後不一致了,我為此自責、羞愧、氣惱,但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拖回到理智上來。我被完全征服了,隻好鋌而走險,決計不畏人言。至於我是否決心將這本書公之於世,那就另當別論了,因為我還沒有想好,不知能否寫出來出版。

    決心已定,我便一頭紮進我的夢想中去了。我的腦子翻來覆去地琢磨這些夢想,終於形成了一種計劃,大家看到我已在執行了。這肯定是對我的那些瘋狂念頭的最佳利用,因為喜行善事始終是我心之所係,這使得我的奇思異想朝著有益的目標轉換,而且道德風尚也可能從中得益。如果失卻天真無邪的溫柔色彩,我的那些風流圖景就會失去其全部風情雅致。纖弱女子本招人憐愛,愛情則會使之變得妙趣橫生,而且她因纖弱反而更顯可愛。但是,目睹時髦風尚,誰又能忍受而不氣憤呢?一個淫婦公開踐踏自己的一切義務,竟大言不愧地說她未讓其夫當場捉奸就是對他的恩典,他應感恩戴德才是,有什麽比這種女人的狂妄更加令人發指的嗎?自然界沒有完人,完人的教導離我們甚遠。但是,一個年輕女子,生來心靈溫柔而真誠,當姑娘時為愛情所征服,婚後又重新獲得力量,戰勝了愛情,複又成為一個有道德的女人,誰要是告訴你,這幅圖景就其整體而言是傷風敗俗的、沒有益處的,那此人就是個說謊者、偽君子,你不必去聽他的。

    除了這個完全與整個社會秩序相關的風俗和夫妻忠貞的目標之外,我還為自己訂了一個更加隱秘的目標——社會和諧和安寧。這一目標本身也許更加偉大,更加重要,至少在人們所處的那個時期是如此。《百科全書》所引發的那場風暴遠遠沒有平息,正處於最激烈的時刻。對立雙方全都聲嘶力竭地互相攻訐,簡直就像一群惡狼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像是一些基督徒和哲學家想相互切磋,取長補短,共同回到真理的道上來。也許雙方隻差一位叱吒風雲、深孚眾望的領袖來把這場爭鬥變為內戰了,否則,天知道內心深處都懷著刻骨仇恨的雙方的這場宗教內戰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我天生痛恨派別之爭,對雙方都坦言直陳一些嚴酷的真理,他們都不聽。我又換了個法子,還頭腦簡單地以為是絕妙的一招兒,那就是鏟除他們的偏見,並向雙方指出對方堪受公眾敬重和世人尊崇的優點和品德,從而消解他們之間的仇恨。這個原應建立在假定人們都懷有善良意願的基礎上的頗不明智的打算,使我重蹈我所責怪的聖皮埃爾神父的錯誤,所以其結果就可想而知了,非但沒能使雙方接近,我反而引火燒身,招致雙方的攻擊。在此期間,經驗使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荒唐,我敢說,我先前真的傻得夠嗆,那股熱情勁兒無愧於啟迪我去這麽幹的動機。我描繪了沃爾馬和朱莉兩個人的性格,心裏懷著一種喜悅,使我企盼著能把這兩個人寫得都很可愛,還要使她們倆相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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