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急著住進退隱廬,等不及美麗的春天到來。新屋一收拾妥當,我便趕緊搬了進去,引來霍爾巴赫一夥的嘲笑,硬說我耐不住三個月的寂寞,很快便會不知害臊地溜回來,同他們一樣在巴黎生活。可我十五年來一直背離自己的生活之所,今日得以返璞歸真,我哪還會去管他們的恥笑?自從我不由自主地被拋進社交場以來,我一直都在緬懷我那可愛的沙爾麥特以及我在那兒的恬靜生活。我覺得自己生來就適合退隱和鄉居。在別處生活,我不可能幸福。在威尼斯,公務繁忙,榮任類似外交使節的職位,滿懷著加官晉爵的驕傲;在巴黎,置身於上流社會的旋渦之中,享受著朵頤之快,觀賞著戲劇的輝煌,沉浸在虛榮的幻海之中,但我始終回憶著往日的叢林、清溪、悠然的漫步,這使我意亂情迷,勾起我的嗟歎,引起我的憧憬。我之所以能屈從於所有的工作,屈從於強打起我的精神的種種野心勃勃的計劃,都不外乎為了一個目的:有朝一日過上我此時此刻正慶幸將要接觸到的那種幸福恬靜的鄉間生活。我原以為隻有相當地富足之後才能過上這種生活,可我現在並未富有,竟也能不必富有,通過截然相反的道路達到了同樣的目的。我沒有一個蘇的年金,但我有點兒名氣,有點兒才氣,又很儉樸,而且摒棄了所有為堵他人的嘴所必需的一切花銷。此外,雖然我很懶惰,但我隻要願意,我還是很勤勞的。我之所以懶惰,並非想無所用心,而是一個獨立的人所有的那種懶散,隻是想什麽時候幹活兒就什麽時候幹活兒。我那抄樂譜的活計既出不了名,又無大的油水,但卻很有保證。社交場上的人很滿意我有勇氣選擇這一行當。我不愁沒有活兒幹,而且隻要我好好地幹,就能活下去。由《鄉村占卜者》和其他作品的收入剩下來的那兩千法郎使我不致捉襟見肘,還有好幾本我正在寫的書也使我無須敲詐書商,足以貼補生活,使我不必疲於奔命,可以從從容容地幹活兒,甚至還有空去散散步。我那三口之家,人人有事幹,花銷也不算大。總之,我的收入與我的需求和欲望相比,入可敷出,使我可以按照自己的誌趣所選擇的方式像模像樣地過上一種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本可以完全投入最有油水的工作,用我的筆,不是去抄樂譜,而是完全去寫作,按照我已有的並自覺有能力維持下去的那種勢頭,會讓我過上一種富裕甚至奢華的生活,隻要我稍許願意把作家的手腕同出好書的努力結合起來就行了。但我感到,為了吃飯而寫作,很快就會令我的天賦窒息,扼殺我的才情。我的才情不在筆端而在心間,完全是一種高瞻而豪邁的思維方式產生的,也隻有這種思維方式才能使我的才情永不枯竭。從一支唯利是圖的筆下是產生不出任何剛勁偉大的東西來的。需求、貪婪也許會使我寫得快,但卻不會使我寫得好。如果對成功的需求沒有把我投進陰謀集團的話,也會讓我想方設法地去說一些嘩眾取寵的事,而不是去說一些有益的、真實的事情,那樣一來,我就成不了我可能成為的一位卓越的作家,隻會成為一個蹩腳的作者。不,不,我一向認為,作家這個身份隻有在也隻能在它不是一種行當時才會是卓越的、可尊敬的。當一個人隻為了活下去而思考時,他的思想就太難高尚了。為了能夠並敢於說出偉大的真理,就絕不能隻想著自己成名。我把我的書奉獻到公眾麵前時,深信自己是為公眾利益說了話,而沒有考慮其他任何東西。如果我的書被人摒棄,那就活該那些不願從中得益的人倒黴。而我是用不著靠別人的讚同來生活的。如果我的書賣不出去,我的行當本身也能養活我,也正因為如此,我的書倒是能賣得出去的。

    我一七五六年四月九日離開都市,再也不在都市中居住了。後來,我雖在巴黎、倫敦或者別的一些城市有所逗留,但那都是或路過,或不得已而為之,我並沒把它們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坐著她的馬車前來接我們一家三口。她的佃戶負責搬運我的那一點兒行囊,我當天便住下了。我發現我那個小小的退隱之所雖說布置和陳設都很簡單,但卻幹淨利索,頗為雅致。精心布置它的那隻慧手使得它在我的眼裏變得無法估量地可貴,我覺得,成為我的女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選定的又是她專門為我建造的屋子裏,真是妙不可言。

    雖然天氣寒冷,甚至還有殘雪,但大地已開始複蘇。紫羅蘭和迎春花已經開了,樹木綻開了新芽。而且,我到的那天夜晚,幾乎就在我的窗前,我聽到了黃鶯在毗連屋子的一片林子裏歌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我忘了自己已經搬家,還以為仍在格勒內爾街住著。突然,一陣鳥兒啁啾使我猛地一顫,我激動不已地嚷道:“我的所有心願終於實現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我周圍的鄉間景物。自翌日起,我沒有去整理新居,而是踏勘了住所四周的每一條小道、每一片矮樹林、每一處灌木叢、每一個角落。我越是仔細查看這美麗的退隱之所,就越是感到它是為我而造的。這個幽靜而不荒蕪之所是我恍如遁跡的天涯海角。它有著在都市中見不到的種種動人的美。當你突然置身其中,你永遠不會想到自己離巴黎隻有四法裏之遙。

    沉浸於鄉間情趣之中數日後,我才想到整理一下故紙堆,安排一下自己的活計。我像從前一貫做的那樣,上午抄樂譜,午後帶上白紙簿和鉛筆去散步,因為我向來隻有在露天下才能寫、才能想,所以我不打算改變方法,我打算從今往後把幾乎就在我門前的那片蒙莫朗西森林當作我的書房。我有好幾部作品動手開始寫了,我又重新審閱了一遍。我腦子裏有不少寫作計劃。但是,由於城市的喧囂,在這之前一直進展不大。我原打算分心的事少點兒的時候多加一把勁兒的。我想,這一回我可以償還夙願了。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病懨懨的人,又常往舍弗萊特、埃皮奈、奧博納、蒙莫朗西城堡跑,而在自己家中又經常為一些無所事事的好奇者死死地纏著,還總要用半天的時間去抄樂譜,如果大家數一數,算一算,我在退隱廬或蒙莫朗西的那六年之中所寫的東西,我敢保證,他們就能發現,如果我在此期間浪費了時光的話,那至少不是浪費在無所事事上。

    在我已經動筆的那些作品中,我構思得更久的、更加興致勃勃在寫的、我打算傾注我畢生精力的而且是我覺得能讓我聞名遐邇的那部作品,就是那部《政治製度論》。我開始想到要寫它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威尼斯,我有機會注意到那個被捧上天的政府的種種弊端。從那時起,我的視野因對倫理學的曆史性研究而大大地拓寬了。我看到,一切都是從根本上與政治相關聯的,而一國的人民不管怎樣行事,都將隻是其政府性質使之成為的那個樣子。因此,“什麽是最美好的政府”這樣的一個大問題,在我看來便縮小成為這樣的一個問題了:“適於造就最有道德、最為開明、最為聰慧的人民,總之,廣義而言之,適於造就最好的人民的政府的性質是什麽?”我認為我看出來了,這個問題與另一個問題極其相似,即使兩者不盡相同:“性質始終最接近於法的政府是哪一種政府?”由此產生了“什麽是法”的問題以及一連串與之同樣重要的問題。我看到,這一切在把我引向偉大的真理。這些真理將有益於人類的幸福,特別是有益於我的祖國的幸福,而在我最近的那一次旅途中,我在我的祖國並未發現如我所想的那些比較正確、比較明晰的法律和自由的概念。而且,我曾認為,以這種間接方式為我的同胞們提供這些概念是最能顧全他們的自尊心,最能使之原諒我在這一點上比他們看得更遠一點兒的。

    盡管我寫此書已有五六年了,但進展仍舊不大。寫這一類的書籍需要思索、閑暇和安靜。而且,我是悄悄地寫這本書的,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計劃,連狄德羅我都沒告訴。我擔心,在我寫書的這個時代和國家看來,我的計劃過於大膽,也生怕我的朋友們的驚懼會妨礙我的寫作計劃。我還不知道它是否能及時完成、是否能在我生前出版。我希望能夠不受壓製地寫出該題目所需的一切。當然,我生性不喜諷刺別人,也從來不想揪住誰不放,在公正方麵,我始終是無可指摘的。無疑,我是想充分利用思考的權利,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但我一向尊重我必須生活在其管轄之下的政府,從不違反其法律,而且很注意不去踐踏國際法,也不願意因為畏懼而放棄其賦予我的權益。

    我甚至承認,作為一個外國人在法國生活,我覺得自己的地位對於大膽說出真理是十分有利的。我很清楚,我隻要像我想的那樣不出版未經法國許可的任何東西,那麽不管我的準則是什麽,不管我在別處出什麽東西,法國都管不著我。甚至在日內瓦,我可能都沒這麽自由。在日內瓦,不管我的書是在什麽地方印製的,行政官都有權對其內容妄加指責。這種考慮大大地促使我接受了埃皮奈夫人的盛情,而放棄了去日內瓦定居的計劃。正如我在《愛彌兒》中所說的,我感覺到,你若是想寫一些真正有益於祖國的書,就絕對不可以在自己的祖國寫,除非你是一個搞陰謀詭計的人。

    使我覺得自己的地位更為有利的是,我深信法國政府也許不會給我好臉色看,但至少會以不幹涉我為榮的,如果它不願意保護我的話。我覺得,容忍無法阻止的事情並以此沽名釣譽,這是很簡單但卻很巧妙的政治手腕。因為,即使把我驅逐出法國——他們完全有權這麽做——我照樣會寫我的書,而且寫起來也許更加無所顧忌。而要是讓我在法國安心寫書,我就得對自己的書負責,還消除了歐洲其他國家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見,從而使法國享有明顯尊重國際法的美譽。

    根據事態發展認為我上了自己輕信的當的人,完全可能是看錯了。在我遭到湮沒的那場風暴中,我的書成了把柄,但其實他們是衝著我這個人來的。他們並不把書的作者放在眼裏,他們想毀掉的是讓-雅克這個人。他們在我的作品中發現的最大罪狀,就是這些作品所能給我帶來的榮耀。此是後話,暫且不表。我不知道這個對我來說至今仍是個謎的謎,今後是否會被讀者們解開。我隻知道,如果說是我公開表達的那些準則給我招致了我所受的虐待的話,那我早就該成為其犧牲品了,因為把這些原則最果敢地——如果不說是最大膽的——表達出來的我的那一本書早在我退居退隱廬之前就已發表,就已經產生效果了,可誰也沒有想到——我不想說是尋機挑釁——起碼阻止一下該書在法國出版。此書在法國同在荷蘭一樣公開出售。此後,《新愛洛綺絲》也同樣順利地出版了。我敢說,它也同樣受到歡迎,而且幾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愛洛綺絲臨終前的那番表白同薩瓦副本堂神父的表白是完全一樣的。《社會契約論》中的一切大膽言論早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裏就出現了;《愛彌兒》中的一切大膽言辭也早在《朱莉》中就有了。可這些大膽的地方並未激起對上述兩本著作的任何非議,所以引起對後兩本書的流言蜚語的也就不是這些大膽的言辭了。

    此時,我更關心的是另一項幾乎性質相同但計劃新定的工作,那就是摘選聖皮埃爾神父的著作。鑒於敘述的連貫,我此前未談到。此想法是在我從日內瓦回來之後,馬布利神父提起的。他不是直接向我提起,而是通過迪潘夫人向我提出的。迪潘夫人也有心讓我采納這一想法。她是曾視老聖皮埃爾神父為寵兒的巴黎三四位大美人兒之一。如果說她肯定不是獨占他的女人,那她至少也是同埃居榮夫人共寵這位神父的。她對神父的緬懷保持著一種使雙方都受到敬重的尊重和愛戴。因而,她若是看到她的朋友那些胎死腹中的書稿能由她的秘書妙手回春,她的自尊心就會得到滿足。這些書稿中不乏絕妙的東西,但表達甚差,以致難以卒讀。奇怪的是,聖皮埃爾神父一向把自己的讀者視為大孩子,可他對他們說起話來竟像是在同大人說話,完全不顧及他們是否願意去聽。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建議我接手這項工作,一來這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則,它很適合一個勤於動筆而懶於創作的人,適合一個以思索為苦、寧願對其胃口、闡釋並光大他人思想而不標新立異的人。再說,我並非要把自己局限於闡釋者的功用上,我有時自己也完全可以去思索,可以想法兒把一些重要的真理披上聖皮埃爾神父的外衣注入書中,這比打著自己的旗號要好得多。不過,這項工作並非輕而易舉的事,需要閱讀、思索、摘錄的有二十三本之巨,充滿龐雜、混亂、冗長、重複、短淺、錯誤的觀點,而又必須從中捕捉一些偉大而美妙的觀點,而這給了我忍受這項繁難工作的勇氣。如果我能不失臉麵地反悔的話,我本會放棄不幹的。但是,當我接到他的侄子聖皮埃爾伯爵受聖朗拜爾之托交給我神父的手稿時,我可以說已承諾要完成重任了,不然的話,就幹脆把手稿退還,不得猶豫。我正是決定要使之派上用場才把這些手稿帶去退隱廬的,所以這是我準備利用空閑時間操作的第一部作品。

    我還在思考第三本書,那是我對自身的觀察而產生的想法,而且我感到很有勇氣去寫,因為我有理由希望寫出一部真正有益於人類的書,甚至是我所能夠獻給人類的最有益的一部,假如我寫起來果如我所擬訂的計劃的話。人們都看到了,大部分人在他們的生命旅程中常常與自己判若兩人。我並不是要證明這個盡人皆知的事情才打算寫這本書的。我有著更加新穎甚至更加重要的目標,那就是尋找這種變化的根源,抓住取決於我們自己的那些原因,以便展示它們如何才能受到我們的控製,以使我們更加完美,更加自信。因為,毋庸置疑,對一個正派的人來說,抵禦一些業已形成而又必須克服的欲念是艱難的,而如果能追根溯源,在這些欲念生成之時就防患於未然,去改變或糾正它們,就沒那麽痛苦了。一個人受到了誘惑,第一次抵製住了,因為他是堅強的,第二次他就屈服了,因為他是軟弱的;如果他始終一樣堅強的話,他也就不會屈服了。

    在一麵探索自己、一麵觀察他人以尋找這不同的生活方式源自什麽的時候,我發現,它們大部分取決於對外部事物的先入印象,而我們不斷地被我們的感官改變著,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感情甚至我們的行動便不知不覺地受到這些改變的影響。我所搜集到的許許多多驚人的觀察材料是無可辯駁的,而且我覺得,從它們的自然本原來看,它們適宜提供一種外在的準則,可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竟至使得我們的心靈處於或維持在最有利於道德的狀態。如果人們學會強迫用動物機製去協調它極其經常擾亂的精神秩序,那麽就能使理性少出多少偏差,就能阻止多少邪惡產生啊!氣候、季節、聲音、色彩、黑暗、光明、自然、食物、噪音、寂靜、運動、靜止,這一切全都作用於人體這部機器以及我們的心靈,因此,全都在向我們提供成百上千種幾乎確定無誤的支撐點,使我們能夠把我們受其擺布的那些情感控製在其起始點。這就是我已經在紙上打了草稿的基本思想。我希望這一思想能對生性很好、真誠地喜愛道德、警惕自己弱點的人產生效用,因而我覺得用這種思想很容易寫出一本讀者愛讀、作者愛寫的書來。可是,我並未在這本題為《感性倫理學或智者的唯物論》的書上花多少工夫。大家很快就將知道的一些分心的事使我無法顧及它,而且大家也將知道我的寫作綱要將落個什麽下場,它與我自身的命運何其相似。

    除了這一切,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一種教育體係,是舍農索夫人請我考慮的,因為她丈夫對她兒子的教育使她惶惶不可終日。盡管這個問題本身並不太合我的口味,但礙於情麵,我對它比對其他任何問題更加上心。因此,在我剛才提到的所有題目中,這個問題是我唯一進行到底的一個。我寫這個題目時所期待的結果,好像應該給其作者帶來另一種命運。但是,這是件令人傷心的事,先按下不表。在本書的後麵章節中,我將不得不談到它。

    這一切計劃使我在散步時有了思考的內容。我想,我已經說過,我隻能一邊走著一邊思考。一旦停下腳步,我也就停止思考了,我的腦子是同我的雙腳一起運作的。不過,我也有預防措施,準備了一項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幹。那就是我的《音樂辭典》。該辭典的材料散亂、殘缺,不成樣子,使得這部作品大有推倒重來的必要。我帶了幾本為此所需的書來,已經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對好多書進行了摘錄,那些書是別人從皇家圖書館借來給我的,還允許我帶幾本到退隱廬。這就是我儲備著的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出不去或者抄樂譜抄煩了的時候幹。這種安排對我太合適了,所以不論是在退隱廬還是蒙莫朗西,甚至於後來在莫蒂埃,我都受益匪淺。我是在莫蒂埃一邊幹著其他事,一邊把這項工作完成的。我始終覺得,變換著工作是一種真正的休息。

    有一段時間,我比較嚴格地執行給自己規定的作息時間,覺得甚為滿意。但是,當美好的春光把埃皮奈夫人更經常地吸引到埃皮奈或舍弗萊特來時,我便覺得,有些事情起先倒並沒怎麽讓我費心,我也沒太在意,現在卻大大地打亂了我的其他計劃。我已經說過,埃皮奈夫人有一些很可愛的優點:她很愛自己的朋友,極其熱情地幫助朋友,為了朋友,從不吝惜時間和精力。因此,她理所當然地應受到朋友們對她的回報。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在回報她的熱情,並沒有覺得是迫不得已而為之,但最後我明白了,我給自己套上了一條鎖鏈,隻是因為友誼的緣故,我才沒有感覺出它的重負。我因為討厭與眾多的賓朋應酬,所以更覺得這條鎖鏈之沉重。埃皮奈夫人因此向我提出了一個建議,這似乎於我有利,其實對她更有利。那就是每當她孤獨一人或差不多沒有客人時,便讓人通知我。我同意了,沒有看到這對我有什麽不便的。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在我有空時去拜訪她了,而是她有空就召我前去,因此我就再也無法知道自己哪一天可以由我自己來支配了。這種約束大大地損害了我在此之前一直想去看望她的那種樂趣。我覺得,她如此慷慨地贈予我的那種自由,其實是有條件的,我永遠也享受不著。有那麽一兩回,我想試試自己的自由,她便立刻又是捎信,又是寫字條,又是為我的健康大驚小怪,弄得我隻有借口臥病在床,才能幸免於召之即去。我必須屈從於這個束縛。我屈從了,而且對我這樣的一個最恨依附他人的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比較自覺地屈從了,因為我對她的真心愛戴使我感覺不太出來這是一種鎖鏈。她因此也就湊合著填補了她的常客不來時所留下的娛樂空白。這對她來說雖說是微不足道的一種彌補,但畢竟聊勝於無,因為她忍受不了絕對的孤寂冷清。然而,自打她想嚐試一下文學創作,並打定主意不論好歹寫點兒小說、書簡、喜劇、故事以及其他這一類的玩意兒時起,她便很容易地就填補了自己的空虛。但是,使她感覺有趣的不是要寫這些東西,而是要寫來讀給人家聽。如果她胡亂塗了兩三頁紙出來,她就非要在這項巨大工程之後找到兩三位自願的聽眾不可。我尚無被選中之榮幸,除非是經別人好心推薦。我若隻是一個人,那麽在任何事情上我都總是不被人看重的。而這不僅僅是在埃皮奈夫人的圈子裏如此,在霍爾巴赫先生的圈子裏以及凡是格裏姆定調子的場合全都如此。這種不起眼使我在任何地方都覺得挺自在的,隻是單獨同她在一起時不行,我不知說什麽是好。我不敢談文學,因為輪不到我來評論;也不敢談論風花雪月,因為太膽小,寧可死也不敢被人笑話成一個老色鬼。這種念頭我在埃皮奈夫人身上從未起過,即使我一輩子都守在她的身邊,這種念頭也許也不會出現一次。倒不是我對她這個人有什麽嫌棄,恰恰相反,我也許像個朋友似的非常喜歡她,以至無法像個情人似的去愛她。看到她,同她聊天,我感到快樂。她的談吐盡管在社交場上很引人入勝,但與她單獨在一起時讓人覺得枯燥乏味,而我的言談也不妙趣橫生,也逗引不出她的什麽話來。我因相對無言太久而頗覺難為情,便想盡方法沒話找話。這種交談盡管常常讓我覺著累,但卻從不使我感到厭煩。我很樂意能向她獻點兒小殷勤,給她兄妹般的輕吻,我覺得這些吻對她來說並無什麽欲火。我們倆之間,僅此而已。她極瘦,極其蒼白,胸脯像搓衣板。單單這一缺陷就足以澆滅我的欲火了。我的心靈和感官從來就看不得一個女人沒有酥胸。另外還有一些無須說的原因,總是讓我在她身邊時忘了她是女性。

    我就這樣橫下了心,忍受這不可免的屈從,未有任何的抵觸,至少在頭一年裏我還覺得沒有我預想的那麽難以忍受。埃皮奈夫人差不多整個夏天都在鄉下度過,可頭一年的夏天隻住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因為她有事被迫留在巴黎,或許是格裏姆不在,她感到住在舍弗萊特無趣。我趁她不在的空當兒,或者趁她賓客滿堂之際,享受與我的好泰蕾茲及其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樂趣,這使我感到格外可貴。盡管幾年來我常去鄉間,但幾乎並未從中享受到鄉間情趣,而且又總是同一些自命不凡之輩去,非常拘束,大煞風景,所以這在我心中更加激起了對鄉村情趣的偏好。我越是就近看到了鄉村景色,就越是感到失去它們之苦。我對沙龍、噴水池、人工的樹叢花壇以及誇耀這一切的討厭鬼們厭煩透頂,我對織花、羽管鍵琴、牌局、絲結、愚蠢的俏皮話、乏味的撒嬌、無聊的故事和盛大的晚宴惱火極了,所以,當我瞅見一個不起眼的小荊棘叢、一片樹籬、一座穀倉、一片草地的時候,當我穿過一座小村莊,嗅到香草炒雞蛋的香味的時候,當我老遠聽見牧羊女的歌聲中鄉土氣息的疊句的時候,我便讓什麽胭脂呀、飾物呀、琥珀呀通通見鬼去了。我吃不到家庭主婦做的飯菜,喝不上鄉村釀的酒,感到非常遺憾,真想給廚房大師傅、管家老爺一記老拳,他們竟讓我晚餐時分吃午餐、睡覺之時用晚餐。尤其是要揍那幫仆役老爺,眼睛貪婪地盯著我的飯菜,把他們主子的假酒以高於小酒館佳釀十倍的價錢賣給我,否則就會讓我活活地渴死。

    現在我總算住在自己的窩裏,住在一個舒適幽靜的避難所中,可以支配自己的時日,過著一種我覺得生來就該過的不受幹擾、平和、安靜的生活。在說出這種對我來說嶄新的生活對我的心靈所產生的影響之前,有必要先談一談我的種種內心情感,以便大家能從其根源上更好地看到這些新的變化的進展。

    我始終把我與泰蕾茲結合的那一天視作固定我的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有所寄托,因為原該讓我滿足的那份愛終於被殘酷地斬斷了。對幸福的渴求在一個男人的心中是絕不會熄滅的。“媽媽”老了,墮落了。事實在向我證明,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幸福了。我失去了任何分享她的幸福的希望,隻好去尋求一種適合我的幸福。我遊移了一陣,轉了一個又一個念頭,想了一個又一個計劃。如果與我打交道的那個人有點兒常識的話,我去威尼斯時原本會忙於公務的。我很容易灰心喪氣,特別是在艱巨的、長期的事業上。那次事業上的失敗使我對其他任何事都感到厭煩,而且依據自己往日的信條,我視所有遙遠的事為鏡中花、水中月,決心今後得過且過,再也不會認為生活中有什麽可以激發我努力奮進了。

    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倆邂逅了。這個好姑娘的溫柔性格使我覺得我們極為相投,因此我便依戀上她了。這種依戀是經得起時間和挫折的考驗的,凡是本該使它夭折的一切反而使它更加強烈。當我揭開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在我心中留下的傷疤、造成的痛楚的時候,大家就會明白這種依戀有多麽強烈。我在寫這些之前,對任何人都沒有抱怨過一句。

    為了不同她分開,我竭盡了努力,冒盡了風險,我還不顧命途多舛和眾人的反對,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終於在我晚年,在她並沒有期待我也沒要求我,而我也沒做任何許諾和保證的情況之下,同她結婚了。當大家知道這些情況之後,將會認為是一種狂熱的愛從第一天起就讓我暈頭轉向了,然後逐步地把我引向那最後的荒唐之舉。當大家知道還有種種特別的、強有力的理由本該阻止走最後這一步棋的時候,一定更會這麽看了。我將告訴讀者——讀者們現在應該看到我是在把全部真情道出來——從第一次見到她直到今天,我對她從未感到有絲毫愛情的火花在閃爍。我並不想占有她,正像我並不想占有瓦朗夫人一樣。我在她身邊得到的感官上的滿足,對我來說,純粹是性欲的需要,並不是整個身心的交融。讀者們聞之將做何感想?他們將以為我的體質與他人不同,無力感受愛,因為在我最依戀的兩個女人身上,我都沒有注入愛的真情。啊,且慢,我的讀者!不祥的時刻正在靠近,你們將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我知道,我是在重複自己說過的話,但必須如此。我的第一個需要——最大、最強烈、最無法消除的需要完全充盈在我的心中,那就是親密的結合,有多親密就多親密的結合,特別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必須有一個女人而非男人,必須有一位女友而非男友。這個特別的需要極其強烈,以至肉體上的如膠似漆還不夠,我恨不得兩顆心長在同一個軀體之中。若非如此,我則總是感到空虛寂寥。我那時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感到空虛了。那個年輕女人具有無數長處,著實可愛,而且容貌姣好,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和妖冶,如果我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把她的生活融入我的生活,我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她的生活的。關於男人方麵,我沒什麽可以害怕的。我可以肯定,我是她真正愛著的唯一的男人,而她清心寡欲,甚至當我在這方麵對她來說已不再算是個男人的時候,她也沒想去另覓新歡。我沒有家庭,她卻有一個家庭,但這個家庭所有成員的秉性都與她的相去甚遠,所以我不可能把它變成我的家庭。這就是我的不幸的第一個原因。我真的恨不得能成為她母親的孩子!我竭力想做到這一點,但總不能如願。我本想把我們的利益拴在一起,但卻徒勞無益,毫無可能。她母親總是另有打算,與我的利益不僅不同,而且背道而馳,甚至與她女兒的利益也大相徑庭,因為她女兒的利益與我的利益已密不可分了。她同她的其他子女及孫輩們全都成了吸血鬼,偷泰蕾茲的東西算是對她最微不足道的損害了。可憐的姑娘習慣於逆來順受,甚至在她的侄女們麵前也是如此,所以便任憑他們偷搶、擺布,不敢吭一聲。我看到自己掏空了錢袋,竭盡了勸告,竟未能讓她得到任何好處,真是痛苦極了。我試圖讓她擺脫她母親,但她總是拗著。我尊重她的這種態度,而且對她更加敬重。但她的拒絕態度讓她吃盡苦頭,也沒少讓我深受其害。她一心向著她母親及家人,勝過向著我以及她自己。他們的貪婪對她的損害尚不及他們的主意對她的損害來得大。總之,如果說由於她對我的愛,由於她的善良本性,她還沒有完全被他們控製的話,這些卻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我對她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導,以致我無論怎麽做,我們也自始至終無法合二為一。

    這就是為什麽,在一種真誠的、相互的依戀之中,我投入了我心靈中的全部溫情,心靈的空虛卻從未很好地得以填補。孩子們出世了,這空虛原本可以填補了,結果反而更糟。想到把孩子放在這樣一個沒有教養的家庭裏,會越養越糟,我便渾身發顫,放在孤兒院去受教反倒危險小得多。使我做出決定的這個理由,比我在寫給弗朗格耶夫人的信中所陳述的所有理由都有力,但唯獨這個理由我沒敢告訴她。我寧願不為這樣嚴厲的斥責洗刷自己,因為我想顧全一下我所鍾愛之人的家庭。大家看看她那無賴哥哥的德行,可以評一評,我是否應該不畏人言,不讓自己的孩子去接受像她哥哥那樣的教育。

    由於無法充分品嚐到我需要的那種親密結合的幸福,我便想出一些彌補的辦法,雖說填不滿空虛,但卻可以減輕空虛的感覺。我既然沒有一個能完全屬於自己的朋友,就必須找一些其活力可以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就這樣,我便培養並加強與狄德羅和孔狄亞克神父的友誼,與格裏姆建立了新的更加緊密的友誼,以致最後因為那篇我已敘述過其經過的文章,沒有想到我又把自己投入了我還以為永遠擺脫的文壇。

    初涉文壇,我便通過一條新的道路被引入另一個精神世界,麵對它質樸而高尚的和諧,我不能不為之所動。不久,由於悉心探究,我便發現在我們的賢哲們的學說中充滿謬誤和荒唐,在我們的社會秩序中充滿壓迫和苦難。我因不知天高地厚而充滿幻想,自以為生來就是撥開這些迷霧的,而且我認為,要想讓人聽從我,我就必須言行一致。因此,我采取了人們不容許我遵循的離奇做法,我那些所謂的朋友也不能原諒我這麽標新立異。我這麽做起先讓我成為笑柄,但要是我持之以恒的話,勢必會使我受人尊敬。

    在這之前,我是善良的人,但自這時起,我便成了一個有道德的人,或者至少是醉心於美德的人了。這種沉醉先在我的頭腦中開始,然後進入我的心田。最高尚的驕傲在被根除的虛榮心的殘跡上萌發。我一點兒都不作假,我確實變成了我表麵所示的那種人,而且在這種激情酣暢淋漓地持續著的至少四年裏,沒有任何偉大而美好的東西進不了與天地交感的我的心中,由此產生了我那突如其來的辯才。那股散布於我早期作品中的燃燒著我的天火,也是由此產生的。而這股天火在前四十年中沒有迸發出一點兒火星來,因為它一直就沒有被點燃。

    我真的變了。我的朋友、我的熟人認不出我了。我不再是那個靦腆的人了,不再是那個羞怯而非謙遜、不敢見人、不敢說話的人了,不再是一句笑話便使之手足無措、被女人看一眼就要臉紅的人了。我變得大膽、自豪、無畏了,到處都顯出一種自信來。這種自信因其質樸存在於我的靈魂而非舉止中,所以越發堅定。我的沉思默想使我對我們時代的習俗、準則和偏見產生了蔑視,使我對那些遺老遺少的嘲笑無動於衷,我還用自己的警句箴言壓垮他們那些淺薄的俏皮話,就像我用指頭捏死小蟲子似的。多大的變化啊!整個巴黎都在傳誦這個人辛辣而尖厲的諷刺話語。而就是這個人,兩年之前和十年以後從來也找不到該說的話,也找不到他應該使用的字眼。如果大家要尋覓與我的本性最迥然不同的精神狀態,上麵所說的就是。請大家回憶一下我一生中那短暫的一瞬,我變成了另一個自我而非我原來的自我的那一瞬吧。大家還可以在我要說的那個時期發現這一瞬。但這一瞬不是六天、六個星期,而是差不多持續了六年,也許還要持續下去,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使之中止並把我還給我早想超脫的大自然的話。

    我一離開巴黎,這座大城市的醜惡景象不再使我感到憤怒時,這種變化就開始了。當我不再見到人時,我也就不再蔑視他們了;當我不再見到惡人,我也就不再憎恨他們了。我的心本就不善仇恨,從此便隻悲歎他們的不幸,不再去辨別他們的不幸和險惡了。這種更加溫和但卻不再高尚的精神狀態很快便撲滅了長久以來一直激勵著我的那股如火的熱情,而且,我在別人無所覺察、我自己也幾乎沒有感覺到的情況之下,又變得畏首畏尾、殷勤討好、膽怯靦腆了,總而言之,又變回從前的那個讓-雅克了。

    如果這種巨變隻是使我恢複原樣,到此為止,那倒也罷了。但不幸的是,它走得更遠,很快地把我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從此,我那顆動蕩的心便失去重心,總是擺來擺去的,再也靜不下來了。讓咱們來詳細看看這第二次劇變,因為這是世人中絕無僅有的一個人可怕而致命的時期。

    我們在退隱廬時隻是三個人,閑暇和清靜勢必會增進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泰蕾茲和我之間正是如此。我們倆在濃蔭下,一起度過了一些我從來沒有感受到的溫馨甜蜜的時刻。我感到她也比以前更能體會到這種溫馨。她把心向我掏了出來,把長期以來一直在竭力瞞著我的一些有關她母親和她家的事告訴了我。她和她母親都從迪潘夫人那兒收下了不少送給我的禮物,但那個老妖婆因為怕我生氣,便為了她自己和其他孩子而獨吞了這些禮物,一點兒也沒留給泰蕾茲,還喝令她不許吭聲,而可憐的女兒竟乖乖地唯母命是從了。

    但是,有一件事更使我大為吃驚,那就是我得知狄德羅和格裏姆常常私下裏同泰蕾茲及她母親交談,鼓動她們倆離開我,隻是因為泰蕾茲的堅拒才未能得逞。除此之外,我還聽說,他們倆自此之後經常同泰蕾茲的母親鬼鬼祟祟的,連做女兒的都不知道他們在搗什麽鬼。她僅僅知道,其中夾雜著送點兒小禮物,有點兒小手腳,但他們都瞞著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奧秘。我們離開巴黎之前,勒瓦瑟爾太太早就每個月往格裏姆先生家跑上兩三趟了,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他們倆嘰嘰喳喳個沒完,連格裏姆的仆人也被支開了。

    我判斷,其目的不外乎原本就竭力想讓泰蕾茲加入的那個計劃,答應通過埃皮奈夫人替母女倆搞個食鹽鋪或煙草店什麽的,總之,是在對她們進行物質利誘。他們對母女倆說,我既無力為她們倆做點兒什麽,而又因為有了她們倆,我也無法為我自己做點兒什麽。由於我覺得他們這都是出於好心,我也就並不怎麽怪罪他們。隻不過那種神秘勁兒讓我惱火,特別是那個老太婆,一天比一天地對我更加阿諛奉承、虛情假意。但她並未因此在私下裏少罵她女兒,怪她太愛我了,把什麽都告訴我,罵她是頭蠢驢,早晚要吃虧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