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回來了,卻沒見到她。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多麽驚詫、多麽難受!這時候,我才開始對卑鄙地撇下勒梅特爾先生一事感到愧疚;當我得知他的不幸之後,我更是羞愧難當。他那隻藏著他全部財富的樂譜箱,那隻費了那麽多周折才搶救而得的寶貴的箱子,到裏昂的時候被多爾唐伯爵吩咐人扣留了,因為教士會曾讓人寫信通知他我們攜物潛逃。勒梅特爾先生徒勞地要求歸還他的財產、他的衣食飯碗、他一生辛勞的結晶。這隻箱子的所有權至少應該通過訴訟解決,但根本沒有結果。這事就按“弱肉強食”的邏輯當場解決了,可憐的勒梅特爾就這樣失去了自己天才的結晶、青年時代的成果和晚年的依托。

    我受到的打擊沉重至極。但是,我正值不知愁為何滋味的年紀,很快便自我安慰了。我希望很快得到瓦朗夫人的消息,盡管我並不知道她的地址,她也不知道我的歸來。至於我撇下勒梅特爾先生一事,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那是多大的罪過。我幫助他逃走,這是我能幫得上他的唯一的事。即便我同他一起留在法國,我也治不好他的病,也奪不回他的箱子,隻能加倍地花銷,對他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我當時就是這麽看待這件事的,可今天我不這麽看了。剛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並不馬上使人苦惱,而是在很久以後,當人們回憶起它來的時候,才會讓人難受,因為回憶永不磨滅。

    為了得到“媽媽”的消息,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因為我不知道到巴黎什麽地方去找她,這麽遠的路怎麽去。隻有待在阿訥西最穩妥,遲早會知道她在哪兒的。因此,我就留在那兒了,但我沒有好好地為人處世,我沒去看望曾保護過我並會繼續保護我的主教,我的女保護人不在那兒,所以我怕他對我們的逃跑大聲嗬斥。我更沒去修道院,格羅先生已不在那兒了。我沒有去看任何熟人,可我本想去看看地方長官夫人的,但我一直都不敢去。我做了比這些更糟的事:我又去找旺蒂爾先生了。盡管我對他很佩服,但自我走後,連想都沒想過他。我發現他在阿訥西大出風頭,頗受歡迎,貴婦們爭相邀請他。他的這一成就使我暈了頭。我眼裏隻有旺蒂爾先生,他幾乎使我忘掉了瓦朗夫人。為了更方便向他求教,我提議同他住在一起,他同意了。他住在一個鞋匠家裏,後者是個有趣的人,對妻子沒別的稱呼,隻用方言稱她為“騷貨”。這稱呼倒是與她挺般配的。他同妻子常常吵嘴,而旺蒂爾先生好像想勸解,其實是故意讓他們去吵,他冷漠地用其普羅旺斯口音說一些效果極強的話,讓他們倆吵得令人捧腹。整個上午就這麽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到了兩三點鍾,我們才吃了點兒東西。然後旺蒂爾先生去他的交際場所,在那兒吃晚飯。我就獨自去溜達,一邊想著他的豐功偉績,讚賞並豔羨他那稀世天才,詛咒我那顆該死的星宿不讓我過上這種幸福的日子。唉!我對這種生活是多麽不了解啊!如果我不那麽蠢,如果我知道更好地享受,我的生活本來會好上一百倍的。

    瓦朗夫人隻帶走了阿內,把我提到過的女傭梅塞萊留下了。我發現她仍住在女主人的那套房間裏。梅塞萊小姐比我年歲稍大一些,人不漂亮,但挺可愛,是一位心眼不壞的弗裏堡姑娘。她除了有時候同主人一樣有點兒強以外,我沒發覺她有什麽缺點。我常去看她。她是我的老相識。一看到她,就讓我想起一個更可愛的女人,所以我也就愛她了。她有好幾個女朋友,其中有一位吉羅小姐,是日內瓦人,真是報應,她竟對我感興趣。她老是催著梅塞萊帶我到她那兒去。我也就跟著去了,因為我挺喜歡梅塞萊,而且她那兒還有其他一些我很願意見到的女孩。至於吉羅小姐,她百般地挑逗我,使我厭惡透頂。當她把她那張幹癟黝黑、一股西班牙煙草味兒的嘴湊近我的臉時,我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但我忍住了。除此之外,我在所有這些姑娘中間快活極了,她們或者是為了討好吉羅小姐,或者是為了討好我,總之,全都爭著熱情地對待我。我把這一切隻是看作友誼而已。我後來在想,要往深裏發展,全在於我了,但我並沒有那個心思,沒想到這上麵去。

    再說,女裁縫、女傭、女小販,我都不怎麽感興趣。我需要的是大家閨秀。人各有所好,我的所好一直與眾不同,在這一點上,我的想法與賀拉斯49不同。但吸引我的並不是對門第和地位所具有的虛榮心。我喜歡的是保養得很好的皮膚、纖纖玉手,打扮高雅,整個人具有一種飄逸爽朗的神氣,言談舉止落落大方,衣裙考究精美,鞋要小巧玲瓏,絲帶花邊與秀發相得益彰。我向來寧可要個不太漂亮但須具備這一切的女子。我自己也覺得這種偏好十分可笑,但我心裏是不由自主這麽想的。

    真是巧極了!這種好事又出現了,而且是否享用就看我自己了。我是多麽想不時地重新回到我青年時代那愉快的時刻呀!我覺得那些時刻是那麽溫馨、那麽短暫、那麽稀罕,而我又是毫不費力地就品嚐到了!啊!隻要想起那些時刻,我的心中就又升騰起一種純潔的欲念,而我正需要它來鼓起我的勇氣,忍受晚年的煩惱。

    有一天,我覺得黎明是那樣美,便趕忙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跑到野外去看日出。我盡情地享受了這一快樂。那是聖約翰節後的一星期。大地草木繁茂,鮮花似錦,一片生機盎然,幾近啼春尾聲,夜鶯卻好像更加起勁兒地歡唱。百鳥齊唱,告別春天,歡唱美麗夏日的來臨,歡唱我這麽大年紀的人已看不見的美麗的一天的來臨,歡唱我今天生活在這淒涼的土地上的人們永遠沒有見到過的美麗的一天的來臨。

    我不知不覺地走出城外。熱氣在上升,我便在沿著溪流的一座山穀的陰涼散步。我聽見身後有馬蹄聲和姑娘們的聲響。姑娘們好像遇到了難處,但卻仍舊笑個不停。我回過頭去,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走上前去,看見是兩個熟識的年輕姑娘——格拉芬麗小姐和加萊小姐。她們倆的騎馬技術都不好,不知如何催馬過溪。格拉芬麗小姐是一位非常可愛的伯爾尼姑娘,因為年輕幹了蠢事,被趕出伯爾尼,便效仿起瓦朗夫人來。我在瓦朗夫人家裏見過她幾次。但她不像瓦朗夫人,沒有年金,所以非常高興能與加萊小姐在一起。後者對她很好,要求母親讓她做自己的女伴,直到替她安排個什麽職位為止。加萊小姐比她小一歲,比她漂亮。她有著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優雅與清純。她既纖巧又豐腴,正值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妙齡。她們倆情投意合,而且性格都溫柔可愛,如果沒有情人摻和,她們倆這種友誼會長久地保持下去。她們對我說要去托訥,那兒有加萊夫人的城堡。她們自己無法讓馬涉溪,便央求我幫忙。我本想抽趕她們的馬,但她們擔心馬踢著我,也怕自己被掀下馬來。於是,我另想了一個辦法。我揪住加萊小姐的馬韁繩,牽馬過溪,溪水沒及腿肚。另一匹馬老老實實地跟著過來。過溪之後,我便要向小姐們告辭,像個傻瓜似的離去。但她們倆嘀咕了幾句之後,格拉芬麗小姐便對我說:“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就這麽讓您走。您為我們弄濕了衣服,我們理當為您弄幹。對不起,您必須跟我們走,您已經成了我們的俘虜。”我的心跳著,眼睛盯著加萊小姐。她見我驚呆的樣子,補充說道:“對,對,您是戰俘,騎到她馬背後去,我們得把您押去交差。”“可是,小姐,我尚未有幸得識令堂大人,她見了我,會怎麽看呀?”格拉芬麗小姐接著說道:“她母親不在托訥,隻有我們倆在,我們今晚回去,您同我們一起走。”

    這幾句話在我身上產生的效果比觸電還來得迅疾。我縱身上了格拉芬麗小姐的馬,高興得發抖,而當我為了坐穩而不得不摟住她時,我的心在怦怦直跳,連她也有所察覺。她對我說,她的心也因害怕摔下馬去而跳得厲害。這話幾乎是在要我從後麵摸摸她的心是否真的在跳,但我沒那個膽子,一路之上,我的雙臂確實是像腰帶似的緊摟著她,但一刻也沒挪動地方。要是哪個女的看到這兒,肯定會賞我一耳光的,而且打得有理。

    旅途的愉快以及姑娘們的嘰嘰喳喳大大地刺激了我說話的勁頭,所以一直到晚上,隻要我們在一起,我們的嘴就一會兒也沒停過。她們倆讓我無拘無束,以至我的舌頭和眼睛全都在說話,盡管說得不一樣。隻有幾個短暫時刻,當我單獨同她們倆中的一位在一起的時候,談話有點兒尷尬,但離開的另一位很快便又回來了,沒容我們有時間搞清為何窘迫。

    到了托訥,等我衣服幹了之後,我們便開始吃早飯。然後,就得正兒八經地準備午飯。兩位小姐一邊做飯,一邊不時地親親佃戶的孩子,弄得我這個可憐的幫手隻好在一旁眼饞著。食物已先從城裏送來,足夠做一頓非常豐盛的午餐,特別是點心。但遺憾的是,忘了帶葡萄酒來。對於不怎麽喝酒的小姐們來說忘了就忘了,我卻挺不高興的,因為我本打算借著酒勁兒壯壯膽子。她們倆也挺惱火的,也許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但我並不相信。她們興高采烈、惹人喜愛的快活勁兒真是純潔無邪,再說,她們倆能同我發生什麽呢?她們讓人去附近尋找葡萄酒,但一無所獲,因為這一帶的農民很窮很苦。因此她們向我表示遺憾,我便對她們說千萬別介意,她們無須酒就能讓我醉倒。這是我當天鬥膽說出的唯一一句殷勤話。但是,我相信那兩個淘氣鬼清楚地看出這句殷勤話一點兒都不假。

    我們在佃戶的廚房裏吃午飯。兩位女友坐在長桌兩頭的凳子上,她們的客人則坐在她們倆中間的一張三條腿的矮凳上。多麽好的午餐!多麽醉人的回憶!付出這麽一點點兒,竟能嚐到如此純潔、如此真實的快樂,還會去尋求其他快樂嗎?巴黎的美味佳肴也無法與這頓飯相比,我這並不是單指快樂、甜蜜,也是指肉欲。

    午餐後,我們節約了點兒東西:早餐剩下的咖啡我們沒有喝掉,而是留下來與她們帶來的奶油和點心一塊兒在下午享用。為了吊胃口,我們還去果園摘櫻桃,當作飯後甜食。我爬到樹上,把一枝枝櫻桃扔給她們,而她們則把櫻桃核從樹枝縫中扔還給我。有一次,加萊小姐伸開圍裙,頭往後仰,等著接。我看準了,正好把一束櫻桃枝扔到她的懷裏。我們哈哈大笑。我心裏暗想:“我的嘴為何不是櫻桃!那我就非把嘴扔到那兒不可。”

    這一天就這樣嘻嘻哈哈地度過了,毫不拘束,但又始終規規矩矩,沒有一句出格的話,沒有一句過分的玩笑。這麽規規矩矩,我們並不是強裝出來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是我們的心定下的調子。總之,我很羞怯——別人會說是愚蠢——以至我情不自禁地幹出的最放肆的行為隻是親了一下加萊小姐的手。說實在的,是環境提供給我這麽個小小的恩惠。我們倆當時單獨在房間裏,我呼吸急促,她兩眼低垂。我的嘴沒有說話,而是無所顧忌地貼在她的手上。我親了之後,她慢慢地把手縮回去,毫無怒意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我會對她說出什麽話來,可她的女友進來了,我當時覺得她的女友真是醜陋不堪。

    最後,她們倆想起來,不能等到天黑了才回城。我們剩下的時間隻夠天黑前趕回去,所以趕忙像來時那樣騎馬上路。如果我膽子大的話,我本會調換一下位置的,因為加萊小姐的眼神讓我的心非常激動,但我一聲也沒敢吭,而她又不便主動提出調換。一路上,我們一直在說,這一天不該就這麽結束,但是,我們並沒有覺得時間太短,而是覺得我們很好地利用種種遊戲充實了這一天,從而掌握了使之延長的秘訣。

    我幾乎在她們抓住我的同一地方與她們分了手。我們是多麽依依不舍啊!我們又是多麽高興地約好再相見啊!一起度過的十二個小時,對於我們有如幾個世紀的親密無間。對這一天的溫情回憶使這兩位可愛的姑娘並無什麽不快,我們三人之間的親密關係有著更加強烈的樂趣,而且隻有同這種樂趣一起才能存在。我們互相無猜,親密無間地相愛著,而且願意始終這樣相愛著。這種品行的無邪具有它自身的樂趣,與另一種肉欲相當,因為它沒有任何的間斷,永遠繼續著。對我來說,我知道對這麽美好的一天的回憶比對我一生中所品嚐過的任何快樂的回憶都更加使我感動、迷戀、心醉。我不太清楚我想從這兩位可愛的人兒身上得到什麽,但我對她們倆都非常牽掛。我不是說,如果我是自己行動的主宰,我的心就會一分為二。我感到我的心是稍有偏愛的。若有格拉芬麗小姐做情婦,我會幸福的,但要是讓我選擇的話,我想我寧願讓她做我的知心朋友。不管怎麽說,在離開她們倆的時候,我覺得少了她們倆中的任何一個,我都會無法活下去。誰會說我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們了,我們的短暫愛情到此為止?

    讀到這兒的人肯定會笑話我的這些豔遇,因為他們發現,兜了這麽個大圈子,最大的豔遇最後隻不過是吻了一下手而已。啊,我的讀者們,你們可別搞錯了。我的愛雖以吻手而告終,但我感受到的快樂比你們在那頂多是以吻手開始的愛中所感受到的快樂要多得多。

    旺蒂爾昨晚睡得很晚。我回來不一會兒,他也回來了。這一次,我沒有像往常那樣饒有興趣地看他,我小心得很,沒有告訴他我這一天是怎麽度過的。那兩位小姐同我談起他時一臉不屑,當知道我同這麽壞的人交往時,我看得出她們很不高興。這就使他在我心目中失去了分量,而且,凡是使我對她們倆分心的東西都隻能讓我覺得不快。然而,當他跟我談起我的處境時,很快又使我想到他,也想到我自己。我的處境十分嚴峻,難以為繼。盡管我節衣縮食,但我的一點點兒錢已經告罄。我已窮途末路了,也沒有一點兒“媽媽”的消息,我不知道會落到什麽地步,而且,想到我這個加萊小姐的朋友會淪為乞丐,我感到一陣揪心。

    旺蒂爾對我說,他已經跟首席法官先生談起過我,說明天要領我去法官家裏用午餐,還說這位法官是一個能通過朋友幫我忙的人,再說,認識一個又聰明又有學問的人、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一個既有才又喜歡有才之人的人,畢竟是一件好事。然後,他像平時那樣,把最瑣碎的小事同最嚴肅的事攪和在一起,讓我看一段很美的歌詞,是來自巴黎的,譜上了當時正在上演的穆雷的一出歌劇的曲調。西蒙(首席法官的名字)先生非常喜歡這段歌詞,所以想根據同一曲調和上一首。他要旺蒂爾也來和一首,而這家夥心血來潮,也要我來和一首,說是讓大家第二天像是看見《滑稽故事》裏的馬車似的絡繹不絕地來寫歌詞。

    夜晚,因為無法成眠,我便盡己所能在寫歌詞。就我頭一次寫詞而言,結果還算可以,可以說是挺好的,或者至少可以說,比前一天晚上寫要更有味道,因為主題是圍繞著一種我的心已經投入的極其溫情的情景。到了早晨,我把歌詞拿給旺蒂爾看。他覺得寫得挺美,便裝進兜裏,也沒告訴我說他是否也寫完了。我們去西蒙家吃午餐,受到了盛情款待。他們倆談得挺投機,兩個有才氣又博覽群書的人談起話來當然有趣得很。而我,我當好聽眾,隻聽不說。他們倆都沒談到歌詞的事,我當然也不會提起,而且,據我所知,他們一直都沒提過我的那段歌詞。

    西蒙先生好像對我的舉止挺滿意,這差不多就是他在這次相見過程中所注意到的我的全部。他在瓦朗夫人家見到過我好幾次,但並沒太注意我。因此,我可以說是自這頓午餐開始結識他的,就許給我的諾言來說,與他相識對我並沒有什麽用處,但卻為我日後帶來了其他好處,使我想起他來仍很高興。

    我若不談他的外貌,那是不對的,因為他身為法官,而且沾沾自喜於自己的才華,我若不說,大家是想象不出他長什麽樣的。首席法官西蒙先生肯定不足兩法尺。他的腿又直又細,甚至比較長,要是挺直了,會使他顯得高一些的,但卻叉開著,像支得很開的圓規。他的上身不僅短小,而且精瘦,從各方麵看都小得可憐。如果脫光了,他大概很像一隻螞蚱。他的腦袋倒是正常大小,臉蛋兒也長得很不錯,神態高雅,眼睛挺美,很像是插在樹樁上的一個假腦殼。他倒是用不著花錢修飾,因為一大頂假發就把他完完全全地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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