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從韋塞利夫人家出來了,幾乎與進她家時沒有兩樣。我回到原先的女房東家,住了五六個星期。其間,因為年輕健壯又無所事事,我常常脾氣乖張。我心慌意亂,無精打采,胡思亂想。我常常哭泣、歎息,盼著尚無所知而又覺得被剝奪的一種幸福來臨。這種狀況難以描述,甚至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出來,因為大部分人對這種既折磨人又美不勝言的無比幸福生活想入非非,流連陶醉,早有嚐試。我熱血沸騰,腦海裏不斷地湧現出姑娘和女人的倩影。然而,我並不真正知曉她們有何妙用,所以隻是對她們恣意想象,浮想聯翩,更多的就不知其所以然了。這番遐想令我的感官亢奮不已,難耐不適,幸好它們並未教我失態,我寧可喪命,也想與戈桐小姐那樣的姑娘再見上一刻鍾。但是,現在已不再是兒童嬉戲的時代了。羞恥,這個惡念的伴侶,隨著年齡的增長飄然而至,使我天生的靦腆有增無減,竟至難以克服。無論是當時還是以後,遇上女人,盡管我知道對方並不刻板,而且幾乎深信自己稍有表示即可如願,但除非對方主動挑逗,逼我就範,否則我是不敢造次的。

    我越發躁動不安,以致欲念難平,竟用最荒唐的辦法去激發它。於是,我尋覓一些陰暗的小徑、僻靜的角落,去遠遠地向異性展示我本想在她們麵前表露的情態。我讓她們看到的不是我淫穢的前部(這一點我連想都沒有這麽想),而是我的屁股。我要如此這般地在女人麵前暴露自己那種愚蠢的快活勁兒,簡直難以描述。這與我所企盼的那事的感覺隻有一步之遙,我相信,如果我有膽量候著,就會有某個堅強女子經過我身邊,賜給我那種樂趣的。這種瘋癲惹下了頗似喜劇的亂子,但對我來說並不有趣。

    有一天,我來到一處天井盡頭,那兒有一口水井,這戶人家的姑娘們常來井邊汲水。此處有一小小斜坡,有好幾條地下通道通向地窖。我在幽暗中探察了一番,發覺這些地道又長又暗,便判定深不見底,萬一被人發現,好事敗露,我就可以安然地藏於其中。這麽一想,我便向來井邊汲水的姑娘們做出一些並非勾引而是荒唐的怪相。那些最老實的姑娘假裝什麽也沒看見,另一些姑娘卻開始笑,還有幾個認為受到了羞辱,叫罵開來。有人聞聲而來,我趕忙逃向可藏身之處。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喊叫,這一點我可真沒想到,我嚇壞了,顧不得迷失方向,忙往深處鑽去。嘈雜聲、喊叫聲、那個男人的聲音緊跟在我身後。我原指望幽暗可以把我藏起來,卻見到了亮光。我顫抖不已,繼續往裏鑽。一堵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無法再往前逃,隻好待在那兒聽天由命了。轉眼間,一個大漢追了上來,逮住我。那人留著大胡子,戴著一頂大帽子,佩著一把腰刀,身旁跟著四五個老女人,每人手中拿著個掃帚把兒,在她們中間,我瞥見那個揭露我的小壞蛋,她想必是想看清我到底是誰。

    佩刀大漢攥住我的胳膊,厲聲問我搞什麽鬼。可想而知,我不知如何對答。但我穩了一下神兒,在這危急關頭,腦子裏擠出了一條妙計,竟然奏效了。我哀求他饒恕我年幼無知,可憐巴巴。我說,我是外地人,大戶人家出身,腦子一時糊塗了。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因為家裏人要把我關起來;要是他讓人認出我來,我就完了,而他要是放我一條生路,我日後也許會報答他的大恩大德的。沒想到,我的這番話和表情奏了效,那個嚇人的大漢為之動容,隻嗬斥了我兩句,便沒多加追問,好心地放了我。從那個年輕女子及幾個老女人見把我放走的神情中我看得出,讓我膽戰心驚的那個大漢可真幫了我的大忙,要是落在那幫人手裏,我就沒那麽便宜脫身了。我聽不清她們嘟囔些什麽,也不去管了,因為隻要那把腰刀和大漢不摻和,憑著我的矯健壯實,我完全有信心很快擺脫那幫手拿掃帚把兒的女人的。

    幾天過後,我同我的鄰居——一位年輕的教士走過一條街時,正撞見那個佩腰刀的男人。他認出我來,戲謔地模仿我的腔調對我說:“我是王子,我是王子,可我也是個笨蛋,請殿下別再來這兒了。”他並沒多說什麽,我便低著頭,溜之大吉,心裏卻感激他如此手下留情。我斷定那幫可惡的老女人對他的輕信大加羞辱了。不管怎麽說,盡管他是皮埃蒙特人,但不失為一個好人,每憶及他時,我心裏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那件事太有趣了,換了別人,單為取笑也會讓我丟人現眼的。這件事盡管沒造成令我擔驚受怕的後果,但仍讓我老實了很長時間。

    我住在韋塞利夫人家時結識了幾個人,常與他們交往,希望他們會對我有所幫助。我有時去看望其中的一位教士,他是薩瓦人,人稱蓋姆先生,是梅拉雷德伯爵的孩子的家庭教師。他還很年輕,交際不廣,但極為理智、正直,才華橫溢,而且是我認識的最誠摯的人中的一位。我之所以去他那兒,並非另有所圖,期待他幫扶我,因為他並沒有什麽威望,但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使我受益一生的非常寶貴的東西:良好道德的教誨和至理名言。在我的興趣及思想轉變過程中,我總是忽而過於高尚,忽而過於卑劣;忽而是阿喀琉斯,忽而是忒耳西忒斯;忽而是英雄,忽而是無賴。蓋姆教士悉心教導我安分守己,認識自己,既不遷就我,也不打擊我。他充分肯定我的天性和才智,同時指出他也從中看到了將會影響我發展的種種障礙。因此,他認為,我的天性和才華不會幫我登上幸運的階梯,而會成為我擺脫榮華的資本。他為我描繪了一幅我原先隻對其有著一些錯誤想法的人生真實圖景。他向我指出,聰明人身處逆境時怎樣總能走向幸福;怎樣頂風向前,到達彼岸;為什麽不明智審慎就沒有真正的幸福;怎樣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可以做到明智通達。他向我闡明統治別人的人並不比被統治的人更明理、更幸福,從而大大地削弱了我對大人物的仰慕之情。他對我說過一句話,我至今念念不忘。他說,如果每一個人都能看透其他所有人的心思,那麽,樂於低就的人就會比想往上爬的人多。這番話真摯感人,毫不誇張,我受用無窮,使我一生得以心境平和,樂天知命。他使我對真誠有了真正的初步認識,而我那浮華的才智原先隻是極端地去理解真誠。他使我感受到:在社會上,用不著對崇高德行激情滿懷;過於激昂必然轉而消沉;持之以恒、始終不渝地盡職盡責並不比完成壯舉大業少費勁兒,人們反倒可以從中獲得榮譽和幸福;始終受人尊敬比偶爾讓人仰慕勝過千百倍。

    要確定人的各種義務,必須追根溯源。此外,我剛邁出的一步,以及我因此所處的現狀,使我們不得不談一談宗教。大家已經知道,《薩瓦副本堂神父》36至少絕大部分是以正直的蓋姆先生為原型的。隻不過,由於謹言慎行,他不得不在說話時多有保留,所以談起某些問題來就不太直言不諱了。盡管如此,他的箴言、他的見解、他的想法甚至他勸我回歸故國的話都一成不變,都同我日後所發表的一模一樣。因此,我無須對任何人都能理解其要旨的一些談話大加贅述,我隻是想說一點,他那些明智的但起初並不見效的教誨,是我心中德行和宗教的胚芽,從不枯萎,隻等一隻慧手去培護,便會開花結果。

    盡管我那時改教之心尚不堅定,但我仍不免頗為激動。我對他的話語非但不討厭,反而興致盎然,因為他的話言簡意賅,尤其是其中飽含著某種真心的關懷。我原本就是重感情的,對希望我好的人比對為我做了好事的人更加熱愛,而且在這方麵我的感覺不太會出錯。因此,我真心實意地熱愛蓋姆先生。可以說我是他的第二門徒,而這在當時就帶給了我無法估量的好處,把我從因無所事事而引向的罪惡斜坡上拉了回來。

    有一天,我壓根兒沒有想到拉羅克伯爵會派人來找我。以前,因為不得不去,又跟他說不上話,所以我覺得挺膩味,就再沒有去過他家。我以為他早就把我忘了,要不就是我給他留下了壞印象。我想錯了。他曾多次看見我高興地替他姑媽做事。他甚至對他姑媽說過這事,而且,連我本人都忘到腦後的時候,他跟我提起過。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對我說,他並沒對我空許願,而是在想法兒安置我,而且成功了,會讓我逐漸有出息的,但以後的路就得靠我自己去闖了。他說,他要送我去的那戶人家有權有勢,聲名顯赫,我無須有其他保護人就能出人頭地,盡管開始時就像我現在這樣,仍是個普通仆人,但盡管放心,一旦人家看出我的思想感情及行為舉止高於現在的身份地位,他們就會提攜我的。這番談話的末尾把我開始時所抱的很大希望殘酷無情地摧毀了。我心裏既苦澀又氣惱地想:“什麽!老是當仆人?”但這一念頭很快便被自信抹去了。我自覺並非生就寄人籬下之人,所以不怕別人老把我當作仆人。

    他領我到了古豐伯爵府第。後者是王後的禦馬房第一總管,是顯赫的索拉爾家族的族長。這位令人尊敬的長者氣宇軒昂,他的禮賢下士更使我感動不已。他饒有興味地問長問短,我老老實實地一一做了回答。他對拉羅克伯爵說我眉清目秀,一定有才氣。他覺得我一定不乏才智,但這並不足數,尚須看看其他方麵。然後,他轉向我說:“孩子,幾乎凡事都是開頭難,但您開頭並不會太難的。要乖巧,要想法兒討這兒所有人的喜歡。眼下您唯一要做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有勇氣。我會關照您的。”他隨即領我去他兒媳布萊耶侯爵夫人住處,給我做了介紹,然後又把我介紹給他的兒子古豐神父。我覺得這個開端是個好兆頭。我經曆過許多,深知主人雇個仆人是沒這麽多客套的。他們確實沒有把我當作仆人看待。我同管事人一起用膳,也沒讓我穿號衣;由於小冒失鬼法弗裏亞伯爵曾想讓我站在他的馬車後麵,他爺爺便不許我站在任何人的馬車後麵,並且不許我隨任何人外出。但我要伺候用膳,我在府裏差不多是在幹一個仆人的活兒。不過,我幹活兒可以說是挺自由的,並沒指定我專門伺候誰。除了記述幾封口授的信和法弗裏亞伯爵讓我剪一些畫片以外,我白天幾乎可以完全自由支配我的時間。我沒覺察到這種日子肯定是很危險的,甚至是極沒人情味兒的,因為總這麽懶散無聊,會讓我沾染上一些我本不會染上的醜行惡習。

    幸好這種情況並未發生。蓋姆先生的教誨深入我心,我對他的教誨極感興趣,有時還偷偷地溜出去聽一聽。我想,看見我這麽偷偷地溜出去的人猜不出我去哪兒。沒有比蓋姆先生對我行為舉止的教導再入情入理的了。我一開始工作極其出色,勤奮、精心、肯幹,大家都非常高興。蓋姆教士曾明智地告誡我,要熱情有度,擔心我三分鍾熱度,被人看出,反而不好。他對我說:“人家將根據您開頭時的表現來要求您的,所以要盡量節製,留有餘地,但千萬注意,切不可偷閑躲懶。”

    由於大家沒有怎麽注意我的小小才氣,隻是覺得我天資聰穎,有點兒小聰明而已,所以,盡管古豐伯爵曾對我談起過這一點,但大家似乎並沒想到要取我所長。這時,又出了一些事,所以我幾乎被遺忘了。古豐伯爵的兒子布萊耶侯爵當時是駐維也納大使。宮廷突發變故,波及古豐伯爵府上,有幾個星期的工夫,大家都心神不定,便無暇顧及我了。然而此前我一直沒有偷懶懈怠。這時,有一件事發生了,對我產生了既有利又有害的影響,既使我遠離外界的一切誘惑,又使我對自己的職責有些疏懶。

    布萊耶小姐很年輕,幾乎與我年齡相仿。她風姿綽約,相當漂亮,膚若凝脂,褐發秀美。盡管是褐發女郎,但她一臉金發女子的柔情,使我的心從來不得平靜。非常適合年輕人穿戴的宮廷服飾襯托出她的優美身材,凸顯出她的酥胸和粉肩,而且,當時大家正在舉喪,她的肌膚就顯得越發亮麗照人。有人會說,一個當仆人的不該注意這類事情。想必我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我畢竟如此這般了,而且絕非僅我一人。膳食總管和男仆們有時在飯桌上粗俗下流地談起這事,我感到刀紮似的難受。然而,我並沒頭腦發熱,完全墜入情網。我尚有自知之明,所以安分守己,不敢存此奢望。我喜歡看布萊耶小姐,喜歡聽她說幾句風趣、理智、誠摯的話。我的奢望隻限於從伺候她的過程中得到快樂,並沒有超出這一範圍。吃飯的時候,我注意找機會服侍她。如果她的仆人暫時離開她的身旁,我便立即湊上前去。除此之外,我便站在她的對麵,盯著她的眼睛,看她需要什麽,窺視她要換盤更碟的時機。她要是肯叫我幹點兒什麽,看一看我,說一句話,我什麽都會幹的。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做。我因在她眼裏什麽都不是而非常痛苦。我站在那兒,她甚至都沒有理會。不過,她兄弟吃飯時有時候跟我說上幾句。有一次,他說了一句有點兒不禮貌的話,我極其巧妙委婉地回答了他,布萊耶小姐這才注意到,向我看了一眼。這一眼盡管短暫,卻讓我好一陣激動。第二天,第二次機會又來了,被我抓住了。那一天舉行一次盛宴,我頭一次看見總管身配佩劍,頭戴帽子,非常驚奇。碰巧,大家談到了索拉爾家族的題銘,是繡在有徽記的壁毯上的:“Tel fiert qui ne tue pas。”由於皮埃蒙特人一般不精通法文,所以有一個人在這句題銘上發現了一個拚寫錯誤,說“fiert”一詞不應該加“t”。

    古豐老伯爵想要回答,但他看了我一眼,見我隻是笑而不敢吭聲,便命我回答。於是,我說:“我認為‘t’不是多餘的,‘fiert’是一個古法文詞,並非源自‘ferus’(自傲、威嚇),而是從動詞‘fiert’變來的,意為‘打擊’‘傷害’。因此,我認為這句題銘的意思不是‘威而不殺’,而是‘擊而不殺’。”

    大家都盯著我,又麵麵相覷。我一輩子也沒見過他們這麽驚奇的樣子。但是,更使我得意的是,我清楚地看見布萊耶小姐臉上顯出一種滿意的神情。這個不可一世的人兒竟然朝我看了第二眼,至少同第一眼一樣可貴。然後,她轉眼看看她的祖父,好像有點兒急不可耐地等著他誇我幾句。他祖父的確大大地誇獎了我一番,神情十分得意,以至眾賓客全都競相稱讚起我來。這一時刻雖然短暫,但在各個方麵都令人身心舒暢。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時刻,它恢複了事物本來的麵貌,替我那因命運不濟而被扭曲的才能出了口惡氣。片刻之後,布萊耶小姐再次舉目望著我,以既害羞又親切的口吻請我為她拿點兒喝的。可以想見,我沒讓她久等,但是,因為杯子盛得太滿,我把水灑出了一點兒在盤子上,甚至灑到了她身上。她兄弟唐突地問我為什麽抖得這麽厲害,這一問反而使我更加慌張,把布萊耶小姐鬧了個滿臉通紅。

    故事到此結束。大家可以看出,同與巴齊爾太太以及我此生以後的情況一樣,我的戀情結局都不美滿。我喜滋滋地在布萊耶夫人的過廳佇立著,但毫無用處,我再也沒有獲得她女兒的一點點關注。她出來進去時從不看我,而我也幾乎不敢正眼看她。我是那麽愚笨木訥,以至有一天她經過時手套掉在地上,我卻沒有立刻上前去拾我本會親吻的那隻手套,反而不敢挪動,竟讓一個又笨又胖的男仆占了先。我真想把他砸死。我看得出,我沒能幸運地得到布萊耶夫人的垂青,這更加使我惶恐不安。她不僅不使喚我,也從不接受我效勞。有兩回,我站在她的過廳,她竟毫不客氣地問我是否無事可幹。我隻好離開這個可愛的過廳了。我起先很是覺得可惜,但是事情一多,很快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布萊耶夫人雖不屑於我,但她公公終於注意到了我,他的好心使我總算聊以自慰了。我談到的那次盛宴的當晚,他同我聊了半個小時,他好像挺高興,我也喜形於色。這位敦厚的長者頗具才華,盡管與韋塞利夫人相比相形見絀,但古道熱腸,我在他身邊稱心如意。他叫我去跟隨他的兒子——那個挺喜歡我的古豐神父,說這是他兒子的意思,如果我不辜負所托的話,會對我有用的,會使我獲得大家認為我缺乏的東西。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向神父先生那兒奔去了。他根本沒有把我當成仆人看待,而是叫我在他的火爐旁坐下來,極其和藹可親地詢問我,而且很快便看出我的啟蒙教育很雜,全都不深不透。他尤其覺得我拉丁文很差,準備多教我一點兒。我們商定,我每天上午去他那兒,而且我第二天就開始去了。就這樣,在我的一生中,人們將常常看到的怪事中的一件發生了:我的身份不倫不類,在同一個人家裏,既當門生,又當仆人,在做牛做馬的同時,還有一位隻有王子才有的出身名門的家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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