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我因恐懼而計劃逃跑時,我覺得淒慘、悲傷,但真的逃跑了,反而覺得十分有趣。我還是個孩子,便離開故鄉、親人,無依無靠,沒有經濟來源;手藝隻學了一半,尚未掌握謀生本領,便棄之而去;身陷窮途末路,不知何時才能擺脫;稚弱無辜的年紀,就得麵臨邪惡和絕望的各種誘惑;在一種比我以前所不能忍受的桎梏更加難以掙脫的桎梏下,去遠方麵對苦惱、謬誤、陷阱、奴役和死亡:這些就是我當時要做的,也是我本該料想得到的前景。它與我想象的真是天壤之別!我以為已經獲得的獨立是唯一使我心暖的東西。我自由了,成了自己的主人,我以為什麽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成,我隻須縱身一躍,便騰空而起,在空中翱翔了。我安然地走進廣袤世界;我將大顯身手;每走一步,我都要碰上盛宴、財寶、奇遇、準備為我效勞的朋友、急於討我歡心的情婦。我一出現,便要主宰世界,但我並不要整個世界,我要放棄一些,因為我無須這麽多。一個可愛的交際圈就足夠了,不用為其他的東西受累了。我的節製會使我進入一個狹小的範圍,但那是用心選定的,可保證我在其中的統治地位。我野心不大,一座城堡足矣,隻要成為城堡的主人主婦的寵兒、小姐的情人、少爺的朋友、鄰居們的保護人,我便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

    我滿心期盼這普通的未來,在城郊四周流浪數日,住在一些熟識的農夫家裏,他們全都比城裏人待我好。他們歡迎我,留我食宿,待我真是太好了,我受之有愧。這不能稱為施舍,因為他們並沒顯出高人一等的神氣。

    我到處走,到處去,一直走到離日內瓦兩法裏的薩瓦境內的孔菲格農。當地的神父是蓬韋爾先生。這個共和國曆史上顯赫的姓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好奇地想看看“羹匙”貴族22的後裔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我便去拜訪蓬韋爾先生。他熱情地接待了我,跟我談起日內瓦的異端邪說和聖母會的威望,還留我用膳。我對於如此這般結束的談話沒什麽好說的,而且,我覺得,在他家中吃得這麽好,這樣的神父至少與我們的牧師難分伯仲。我的學問肯定比蓬韋爾先生的要深,盡管他是貴族,但我當時隻顧著吃,便顧不上去當一個好神學家了。而且,我覺得他那弗朗基葡萄酒味道醇美,能讓他在辯論中取勝,所以,要是讓這麽一位好主人閉上嘴,我會汗顏的。所以我讓步了,或者說,我至少沒有正麵頂撞他。就我的行為而言,有人可能認為我虛偽。那就錯了,我隻不過是老實而已,這一點確實無疑。奉承,或者說迎合,不總是一種惡習,反倒常常是一種美德,尤其是在年輕人身上。我們對善待我們的人是有感情的,我之所以謙讓,並不是為了欺騙他,而是為了不讓他敗興,不以怨報德。蓬韋爾先生接待我,盛情地款待我,有心說服我,這對他有什麽好處呢?除了我受益之外,他並無任何好處。我年輕的心就是這麽尋思的。我對這位仁慈的神父的感激和尊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感覺出自己高他一籌,但我不想不知好歹,讓他難堪。我這麽做,並無絲毫的虛偽動機,我壓根兒不想改宗變教,我非但沒有這麽快就產生這一念頭,而且隻要心有此念便覺得可怕,使我在很長的時間裏對這一想法避之有餘。我隻是想著別惹惱那些想勸我改變信仰的人。我想維持他們對我的好心善意,便顯得不如實際上那樣鐵了心,好讓他們存有成功的希望。在這一點上,我的錯誤猶如正派女人的獻媚,她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有時候既不允許什麽,也不答應什麽,卻善於使人產生一種得到比她們所願意給的東西要多的希望。

    理智、憐憫、喜歡明理,這肯定要求人們非但不讚同我的癲狂之舉,而且要把我打發回家,以使我遠離我所滑向的自毀之路。這才是一切真正有道德的人本會做或試圖要做的事。蓬韋爾先生盡管是個好人,卻不是一個有德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一個信徒,隻知道崇拜偶像和做禱告,不知道其他什麽道德。他是一個傳教士,為了維護信仰,除了寫些小冊子來反對日內瓦的牧師們之外,就想不出任何高招兒了。他壓根兒就沒想到要讓我回家,反而趁我想離家出走的時候,使我即使想回家也回不去。完全可以斷定,他在把我往貧困潦倒或變成無賴的道路上推。他根本就沒有看到這一點,他看見的是一個從異教中搶救出來並歸還給天主教的靈魂。隻要我去望彌撒,我是正派人或者無賴又有何妨呢?況且,別以為這種想法是天主教徒所獨有的,隻重信仰而非行為的任何獨斷的宗教皆如此。

    蓬韋爾先生對我說:“主在召喚您,去阿訥西吧。您在那兒會遇上一位非常仁慈的夫人,國王的恩澤使她能夠把別人的靈魂從她本人已擺脫的錯誤中拯救出來。”他指的是新皈依的瓦朗夫人,神父們確實在迫使她同前來出賣自己靈魂的任何渾蛋分享撒丁王賜給她的兩千法郎年金。需要一位非常仁慈的夫人的幫助,我感到十分丟人。我很希望別人提供給我生活必需品,但我不想要別人的施舍,而且一個女信徒對我沒太大的吸引力。然而,由於蓬韋爾先生的催促和轆轆饑腸的驅使,也由於很高興能去玩一趟,還有一個具體的目標,盡管不甘心,我還是決定去阿訥西。一天工夫就可以穩穩當當地到達的,但我不急不忙,花了三天才走到。每每遇上路兩旁有城堡,我都要跑去看看,深信有奇遇在等著我。我既不敢擅自闖入,也不敢敲門,因為我非常膽怯。我會唱一些很優美的歌曲,是我的夥伴們教給我的,而且我唱得很動聽,於是我在最有希望的窗下唱歌,但我非常驚訝,放聲歌唱了半天,竟不見有貴婦或小姐被我美妙的歌喉或風趣的歌詞吸引出來。

    我終於走到了。我見到了瓦朗夫人。我一生中的這一階段決定了我的性格,絕不能一筆帶過。我已十六歲半了。我算不上人們所說的漂亮小夥兒,但是我長得嬌小勻稱,腿細腳美,神態瀟灑,容貌姣好,嘴很秀氣,黑發黑眉,小眼深凹,噴射出熱血沸騰的光芒。不幸的是,我對這一切全然不知,從未想到過自己的風姿,等到想著它時,早已錯過良機。因此,除因年齡小而膽怯以外,我還有著很重感情的人的那種膽怯,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惹人不快。此外,盡管自己已有較為豐富的知識,但卻不諳世事,根本不懂社交禮節,所以我的知識非但不能彌補我的不足,反而使我感到在這方麵更加欠缺,更加使我畏首畏尾。

    由於害怕貿然造訪多有不便,我便采取了於我有利的方法,以演說家的風格寫了一封很漂亮的信,把書中的好詞佳句與學徒的詞語糅在一起,極盡自己的才華,以博取瓦朗夫人的好感。我把蓬韋爾先生的信夾在我的信裏,然後前去進行這次可怕的拜訪。我沒見到瓦朗夫人,人家對我說,她剛出門,上教堂去了。那天是一七二八年的聖枝主日。我立即追了上去。我見到她,等了等,同她談了話……我大概還記得那個地方,此後我在那兒灑下過不少淚水,親吻過那個地方。我真想用金欄杆把這幸福的地方給圍起來,讓全球的人來朝拜它!但凡尊崇人類獲救紀念物的人都應該跪行到它的麵前。23

    那是她住所後麵的一條走道,右首房屋和花園之間有一條小溪,左邊是院牆,有一扇便門通向方濟各會教堂。瓦朗夫人正準備進那扇門,聽見我的喊聲,便扭過頭來。我一見,驚呆了!我原以為她是令人厭惡的老修女,以為蓬韋爾先生說的那個好女人隻能如此。可我看見的是花容月貌,兩隻美麗的藍眼睛柔情似水,膚色光彩照人,胸脯微露,美麗誘人。我這個年輕的天主教徒——因為我就在這一刹那信奉了她的宗教,深信由這樣的一些傳教士宣揚的宗教肯定會把人引向天堂的——匆忙地把她看了個遍。她笑吟吟地接過我哆哆嗦嗦地遞給她的信,打開來,看了一眼蓬韋爾先生的信,便看我的信。她從頭看到尾,要不是她的仆人催她進教堂,她會再看一遍的。“唉!孩子,”她的聲音讓我一哆嗦,“您這麽小就滿世界跑,真是太可惜了。”然後,沒等我搭腔,她又說道,“去家裏等著我吧。讓他們給您預備飯,彌撒結束後,我要同您聊聊。”

    路易絲-埃萊奧諾爾·德·瓦朗是沃州沃韋市一個古老貴族拉圖爾·德·皮爾家的小姐,很年輕的時候便嫁給了洛桑盧瓦家族維拉爾丹先生的長子瓦朗先生。這樁婚姻沒有給夫婦倆帶來孩子,不太美滿,再加上一些家庭糾紛,瓦朗夫人便趁維克多-阿馬戴烏斯王駕臨埃維昂時,過湖去投靠這位國王。就這樣,她像我一樣冒失,背離了丈夫、家庭和故鄉。她為此總是哭哭啼啼的。這位國王喜歡裝作熱情的天主教徒,便收留下她,給了她一千五百皮埃蒙特裏弗爾24的年金,這對一位不甚慷慨的國王來說夠可觀的了。可是,當他發現有人認為他此舉是墜入愛河的表現時,便派一支衛隊把她送到了阿訥西。在日內瓦名譽主教米歇爾·加布裏埃爾·德·貝爾內的主持下,在聖母往見會25修道院裏,她發誓棄絕原來的宗教信仰。

    我到的時候,她在那兒已經六載了。她與本世紀同時誕生,已經二十八歲了。她風韻猶存,因為她的美不再在於容貌,而在於其風姿,因此,她仍如少女時一般窈窕。她神情親切溫柔,目光含情,笑如天使,嘴同我的嘴一般大小,灰白色的秀發散發著少有的美,隨便攏一攏便光彩照人。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雖不致不勻稱,但稍許嫌胖。然而,她的腦袋、胸脯、雙手、雙臂簡直美極了,無與倫比。

    她受的教育很雜。她同我一樣,一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所以不知區別地有什麽學什麽。她跟家庭女教師學了一點兒,跟父親學了一點兒,跟學校的老師學了一點兒。但她從她的幾個情人那兒學了不少,特別是塔維爾先生,他既高雅又博學,以此點化他所鍾愛的女人。然而,這麽多不同類型的教育在互相掣肘,她也沒有很好地厘清,所以學到的各種東西就不能正確引導她的才智的發展。盡管她學到了一些哲學和物理學的原理,但父親對江湖醫學和煉丹術的愛好也影響了她。她常製造一些酏劑、酊劑、香膏和靈丹妙藥,還聲稱掌握秘訣。江湖術士利用她的弱點,抓住她,糾纏她,毀了她,在爐子和藥劑中耗盡了她的才智、天賦和風姿,而她本可以此風靡上流社會的。

    誠然,卑鄙的騙子們利用她所受的未加引導的教育模糊了她理智的光芒,但是,她那卓越的心靈經受住了考驗,始終如一:她那親切溫柔的性格,她那對落難者的同情,她那無盡的善良,她那歡快、開朗、坦率的脾性,從未改變。甚至在她接近晚年,貧病交加、災難重重的時候,她美麗的靈魂依然寧靜爽朗,一直到死都使她保持著最美好時日時的那種歡快。

    她的錯誤的根源在於她精力旺盛,總想找事幹。她所需要的不是女人的那些偷情私通,而是創辦和領導一些大事業。她生來就是幹大事的。隆格維爾夫人26要是處於她的位置,隻能是一個為小事奔忙的女人;而她要是處在隆格維爾夫人的位置,則能治國安邦。她懷才不遇。她若身處高位,這些才能本可以使她名揚天下,卻因她實際的生活環境而使她一敗塗地。在她所處理的那些事情中,她總是把計劃想得很大,把目標定得很高。因此,她采用的一些手段與想法符合,但達不到應有的力度,由於別人的過錯,便以失敗告終。計劃未能成功,她自己毀了,別人卻幾乎毫無損傷。這種事業心給她帶來了很多痛苦,但至少使她蟄居修道院時獲得一個很大的好處:使她不像她進來時想的那樣苦度餘生。單調乏味的修女生活、接待室裏的無聊談話等這一切不能讓一個始終活躍的頭腦滿意。這頭腦每天都有新的方案,需要自由,使方案得以實施。好心的貝爾內主教,腦子雖不如弗朗索瓦·德·薩勒,但在許多方麵與他很像。而他稱為孩子的瓦朗夫人在其他許多方麵很像尚塔爾夫人27。瓦朗夫人如果不是因為其愛好使之不安於修道院的無聊生活,而是樂於隱身其間的話,可能更像她。如果這位可愛的女子沒有做那些似乎符合一個新皈依的修女在主教指引之下做的修行小事的話,那並不說明她缺乏熱情。無論她改宗的動機是什麽,反正她對皈依的宗教是真心實意的。她可以因犯了一個錯而懊悔,但並不想糾正它。她不僅死的時候是個好天主教徒,而且她在虔誠篤信之中度過了一生。我想我看透了她的心思,我敢說,她純粹是因為厭惡裝腔作勢才不願當眾表現為虔誠的信女。她的信仰非常堅定,用不著裝模作樣。不過,現在不是詳談她的信仰的時候,我會有機會談談這事的。

    但願那些否認靈犀相通的人——如果可能的話——解釋一下,為什麽我與瓦朗夫人第一次見麵、第一次交談、第一次對視就使得我不僅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而且對她產生了從未消失的完全信賴。假定我對她的感情確實是愛情的話(凡是注視著我同她今後關係的人至少將會覺得這是不可信的),那麽,這種激情怎麽會一產生就伴隨著與愛情不沾邊的心寧、氣靜、坦誠、安穩、信賴等感受呢?怎麽會在第一次接觸一位可愛、端莊、貌美的女人,接觸一位地位比我高而我又從未接觸過的貴婦,接觸一位我的命運可以說取決於她的關懷之大小的女人,總而言之,在接觸這麽一個女人的當兒,我怎麽會那麽無拘無束、那麽輕鬆愉快,仿佛我完全肯定能博得她的歡心呢?我怎麽會絲毫沒有感到局促、膽怯、拘謹呢?我生性羞怯、拘束,從未見過大世麵,怎麽會第一天、第一刻便同她談話隨便,言辭親切,語氣親熱,仿佛與她是十年老友,親密無間呢?沒有欲望的愛情我是不談的,因為我有欲望,但是,沒有焦慮、沒有嫉妒的愛情存在嗎?一個人難道不想至少問一聲自己心愛的人愛不愛他嗎?我一生中再沒有想到過要問她這一問題,倒是我在問自己是否愛她,她也從未問過我這個問題。在我對這個美麗的女人的感情中肯定有點兒奇特的地方,大家以後會發現一些沒有料到的怪事。

    我們要談談我的前途問題,為了談得從容些,她留我吃午飯。這是我一生中頭一次吃飯時沒有食欲。她的女傭在為我們上菜時,也說她從未見過我這種年齡、這種體格的遠方客人沒有食欲。她的話並沒有使她的女主人對我產生不好的想法,倒是有點兒擊中了同我們一道用餐的一個肥胖的鄉下人。他狼吞虎咽,一個人足足吃了六個人的飯。至於我,我心花怒放,不想吃了。我的心裏充滿了一種全新的感情,遍及全身,腦子無法再考慮其他任何事。

    瓦朗夫人想知道我過去的一切。為了說給她聽,我恢複了在師傅家喪失的滿腔熱情。我越是激發這個卓越的女人對我的關懷,她越是為我即將麵對的命運抱屈。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舉動都透著她親切的憐憫。她不敢規勸我回日內瓦去。處於她的地位,這麽做是犯了褻瀆天主教之罪。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被嚴密地監視著,不能隨便說話。但是,她以催人淚下的口吻談到我父親的痛苦,使我清楚地看出,我若回去安慰老父,她會讚同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反駁自己。除了我主意已定——這一點我認為已經說過了——我越是覺得她言之有理,令人信服,她的話就越是打動我的心,我也就越是下不了狠心離開她。我感覺到,若是回日內瓦,就在她和我之間築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堤壩,除非再采取已采取過的行動。倒不如橫一橫心,留下來為好。於是,我留下來了。瓦朗夫人見勸說無用,也就沒再說下去,免得連累自己,但她用一種憐惜的目光望著我說:“可憐的孩子,你應該到主召喚你去的地方去,等你長大以後,你會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未曾想到她竟然殘酷地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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