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憶幼年混沌歲月時,首先清晰地浮現在腦前的便是我母親,我那長著一頭秀發,模樣年輕的母親,還有沒模沒樣的皮果提。皮果提的眼睛真是黑,以致她眼周圍的那部分臉色也發暗,她的雙頰和雙臂**而又紅彤彤,我常為鳥們不來啄她,而去啄蘋果而感到奇怪。

    我相信我記得這兩人在相隔不遠處跪下或俯下身來,在我眼裏她們就變得小矮人一樣了,然後我搖搖擺擺從這一個走到另一個身邊。我還往往分不清這是印象還是記憶——皮果提常把她那被針線活磨得粗糙了的食指點觸我,那食指給我的觸覺就像磨小豆蔻的擦子一樣。

    也許這隻是幻覺,雖說我相信我們的記憶力能回到比我們許多人以為的要早得多的歲月,正如我相信許多幼兒的觀察力之切近和準確令人讚歎不已那樣。說實在的,有許多成年人在這些方麵亦可稱卓越非凡,與其說他們獲得了這種能力,不如說他們還沒有失去這種能力。同樣,我較全麵地觀察了那些一直保持著朝氣活力,寬厚之心和達觀心情的人後,更覺得這也是他們經過童年後仍保存下的一種財富。

    停下來光說這個,我懷疑我自己也在“遊蕩”了。可我得說,這些結論部分是建立在我自己的親身經驗上的。如果在這個故事裏寫下的什麽能表明我是一個觀察敏銳的孩子,或是一個對童年生活記憶深刻的**,無疑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自稱擁有這兩種特性。

    回顧一片混沌的幼年,居於那些紛紜雜亂之上而湧現眼前的是我母親和皮果提。我還記得些什麽別的呢?讓我記記看。

    雲霧中出現的是我們的房子,在我看來,並不新,但非常熟悉,還是早年記憶中的那樣。第一層是皮果提的廚房,廚房門通向後院。後院中央有一杆兒直立,杆上有個鴿屋,但裏麵並沒有住什麽鴿子;院子一角有個狗窩,但裏麵也沒有什麽狗;一群在我看來個頭高得可怕的家禽總是趾高氣揚、氣勢洶洶地走來走去。有一隻公雞總要飛到柱子頂上去打鳴,每當我從廚房窗子朝它看時,它似乎格外注意我,它的樣子凶猛極了,嚇得我發抖。院門邊有一群鵝,我每次走過那裏時,它們就伸長脖子搖搖擺擺地追我,結果正像被野獸困住過的人會夢見獅子一樣,我在夜裏也夢見這些鵝。

    有一條長廊,在我看來真是幽幽深長!它從皮果提的廚房一直通到前門。一間黑洞洞的儲藏室就對著它開了個門,那可是一個在夜裏經過時非跑著過去的地方,因為如果沒有人拿著盞光線微弱的燈站在那裏,我就弄不清從那些桶桶罐罐和舊茶葉盒後麵會有什麽鑽出來。從那門裏飄出一股又濕又黴的氣味,有肥皂味、泡菜味、胡椒味、蠟燭味、咖啡味,全混在一起。再就是兩間客廳,一間是我們——我母親,我,還有皮果提;因為皮果提幹完一天活後,我們也沒什麽客人時,她就是我們真正的夥伴——晚上坐的客廳,另一間是我們星期天坐的那間最好的客廳,後者很氣派,但並不怎麽舒服,我總覺得那間屋挺淒慘的,因為皮果提曾告訴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反正顯然是很久很久以前——關於我父親的喪事,還說到穿黑外套的那些人。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在那屋裏,我母親向我和皮果提讀有關那拉撒路人如何從死人裏複活①我聽了怕得要命,以至她們後來不得不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把臥室窗外那片安靜的墳地指給我看。在肅穆的月光下,死者都安息在那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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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聖經·新約》中馬可福音的第十一章。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地方的什麽東西能有墓地那些青草一半綠。沒有什麽比得上那裏的樹一半蔭涼,也沒有什麽能比得上那裏的墓碑一半安靜。清早,我跪在母親臥室裏那個小套間的小床上向外看去,可以看到羊兒在那裏吃草,還看見日晷上閃著紅光。於是我就想:會不會是日晷因為又能報時了而快樂了呢?

    我們在教堂的座位在這裏。多高的凳背呀!附近有扇窗,從那窗可以看得見我們的房子。早上做禮拜時,皮果提要多次朝我們的房子看,她總要盡可能地明確知道我們那房子沒遭搶劫,也沒發生火災。雖說皮果提自己的眼睛向四處看,可我的眼向四處看她就不高興。我站在座位上時,她就朝我皺眉頭,示意要我看著那牧師。可我不能老看著他呀——他就是不穿著那白色的撈什子我也認得出他來,我還怕他會為我老看著他而奇怪呢,說不定他會停下講道來問我——那我幹什麽好呢?打嗬欠是很要不得的,可我總得幹點什麽啊。我看看母親,她卻裝著沒看見我。我朝過道裏一個小男孩看去,他對我做個鬼臉。我朝穿過前廊從打開的門照進的陽光看去,竟看見了一頭迷路的羊——我說的不是罪人,而是有羊肉的羊——這羊有那麽一點想進教堂來的意思。我覺得如果我再朝它多看一下,我就會被誘惑得高聲說些什麽了,那一來,我又會成什麽了!我又抬頭朝牆上的靈牌看去,拚命試著懷念我們這個教區已故的包傑斯先生,並想象當他久受病痛之苦而醫生又回天無力時,他太太是怎麽想的。

    我不知道他們那時請了齊力普先生沒有,他是否也束手無策;如果是這樣,他是否希望人們每星期能提到這事一次而記住這事。我從戴著禮拜天才用的衫領的齊力普先生又看到了講壇,並想到這講壇真是個不錯的遊戲場,可以把它變成一座多好的城堡,當另一個孩子爬著梯子去攻打它時,可以把綴著穗子的絲絨靠墊朝他頭上砸。漸漸地,我的眼睛合上了,好像聽到牧師正起勁地唱一首催眠曲,然後就什麽也聽不見了,直到我咕咚一下從座位上摔下地,皮果提才把半死不活的我帶回了家。

    現在,我看見了我們住房的外部,臥室的格子窗打開了,清新的空氣被迎進來;在前麵的花園盡頭那些老榆樹上,那些舊鴉巢蕩來蕩去。現在我在後花園裏,在放了空鴿籠和空狗窩的院子後有一個專門養殖蝴蝶的地方,那兒有一道高高的圍籬,一扇用大鉤鎖鎖起的門。園裏的樹上掛著累累果實,從來沒有任何園裏的果實會有這麽多,這麽熟。母親在園裏采摘果實往籃裏放,而我站在一旁慌慌張張地把偷來的草莓咽下,還拚命做出沒事的樣子。一陣大風刮起,夏天一轉眼就過去了。冬日的黃昏時分,我們做遊戲,在客廳裏跳舞。母親喘不過氣時就在扶手椅上坐下休息,我看到她用手指繞著她的發卷並挺了挺腰。她喜歡看上去健康,並為長得這麽嬌好而得意,對這點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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