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一時許,舟抵螺村,泊於崔氏莊門之外。

    攜裝入室,風景不殊。崔翁聞餘至,支筇來視,言笑極歡。

    俄呼家人具餐,相與進膳。嘉賓賢主,重與留連,顧獨不見鵬郎,並秋兒亦杳然,怪而問之。

    翁曰:"昨日阿鵬偕母,為秦家邀往觀燈,秋兒亦隨去,大約今晚當歸耳。"問:"何燈?"曰:"此鄉人循例之舉也。每歲秋初,鄉之人必醵錢敬神,以祈豐稔,懸燈設樂,以五日為限。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無宵。一村盡是閑人,滿望皆成麗景。今已為最後之一日,吾侄此來甚巧,猶得一與斯盛。惜老夫年邁,遊興已衰,未能追陪作長夜遊耳。"餘笑曰:"此亦眼福,今夕當往一觀,以識此間之人情風俗。"坐談良久,崔翁意頗倦,即辭入內,餘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門赴校。

    時校中放燈節假已數日矣。見杞生,寒暄矣,鹿蘋亦至,絮絮問別後事,意至殷勤。蓋鹿蘋愛餘甚深,見餘容悴,不覺問訊之殷也。杞生有言,鮮與餘合,旋自引去。

    盤桓至晚,鹿蘋命校役設飲,具酒杯重把,談興轉濃,既而薄醉,聞市聲一片,震耳如雷。

    鹿蘋曰:"六街燈上矣,曷往觀乎?"餘曰:"諾。請與子偕。"於是舍酒而飯。既醉且飽,攜手同行,鼓腹而遊於燈市。

    所謂燈市者,範圍甚狹,一覽易盡,且燈式古陋,亦無足觀。而遊人來往,蟻附蜂狂,鹹煦煦有春意。在窮鄉得之,已為極繁華之景象矣。

    餘所以來此者,意不在於燈,蓋聞崔翁言,梨影已偕鵬郎赴秦氏之招,再見之緣,或在今夕。乃鼓餘興,躑躅街頭,冀於萬燈光下,一睹仙姿耳。無何,行經秦氏之居,臨街有樓,樓頭笑語,如群鶯亂囀,聲聲入耳。餘遙立而望之,憑檻以觀者,都為秦氏之宅眷。而珠圍翠繞之中,有一女郎,縞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豔,亭亭獨立於千紅萬紫中者,則梨影也。

    餘見梨影前後不過數次,此次藉燈光之力,逼視益真。然而玉容憔悴,意興闌珊,一縷愁痕,緊蹙眉際,此惟餘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雖隨人語笑,對景留連,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與人一樣有歡腸也。再視其旁,則鵬郎亦在,指點喧嘩,不改癡憨故態。

    餘偷覷良久,梨影若有所覺,剪水秋瞳,不期而加餘以盼睞,四目互射,久久不離,若有萬語千言,藉此目光線以為傳遞之具者。既而梨影回身就鵬郎作耳語。鵬郎突起,下視行人,作尋覓狀。餘急隱身人叢中避之。移時再視,則人影已渺,餘亦盡興,乃與鹿蘋分道自歸。

    餘歸時才交二鼓,鵬郎已候於門次,知梨影既見餘,挈鵬郎先歸矣。

    餘入門,鵬郎牽衣從諸後,且行且問曰:"先生遲至今日始來,乃累人盼欲死。頃阿母謂見先生於燈市,胡我乃遍覓不得也?"餘漫應之。

    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則秋兒奉命而為此也。鵬郎見餘,狀殊歡躍,喃喃問餘在家何病,病幾時,曾服何藥,今愈複幾時,逐層追詰,乃不覺其言之煩。餘一一告之。

    鵬郎日:"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並蒂蓮一枝,阿母以為佳兆,殆應在筠姑。惜遭暴雨,才開即折。先生前約荷花生日來吾家,後聞因病阻行,乃令我掃興。今惟留得碎蓋幾張,殘莖數本耳。"餘日:"枯荷自佳,昔人詩曰:’留得枯荷聽雨聲。’蓋亦添愁之資料也。"鵬郎日:"先生欲聽此雨聲乎?明日可移缸置之於庭。"餘日:"否。我惟厭聽此碎苦之雨聲,故前語汝囑汝母將芭蕉剪去,忍聽彼猛雨殘荷,一聲聲打人心坎耶。"鵬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為然。後院之芭蕉,早付並州一剪矣。"繼複與餘瑣瑣談家事,語至無倫。餘不耐聽,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歸寢,我倦亦欲眼矣。"隨書六絕付之。

    尋樂追歡我未曾,強扶殘病且攜朋。

    愁心受盡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燈。

    繁華過眼早相忘,今日偏來熱鬧場。

    不為意中人悵望,客窗我慣耐淒涼。

    萬燈頃刻放光明,逐隊行人喜氣迎。

    滿耳笙歌聽不盡,一時都作斷腸聲。

    叮嚀千萬早登程,猶記當時別爾行。

    盼到相逢難一語,最無聊是此時情。

    依依泣別我歸吳,兩處懷人淚盡無。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憐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聞說卿將買棹尋(亦鵬郎語餘者。)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燈節已逝,校中續假一日,以資休息。書齋無事,為鵬郎溫理舊課,較前大進,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來《觀燈》六絕。

    病容瘦損愈何曾,客裏扶持少舊朋。

    遲起早眠須自愛,夜寒莫再伴風燈。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