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行時曾與梨影約,彼此別後通函,必如何可免為家人窺破。後知崔翁老邁不治事,米鹽瑣屑,從不過問。如有外來函牘,由梨影代閱,需複者,則請命於翁而已。所以一緘詩訊,不妨直達香閨,無慮旁落他人手中也。

    若彼欲通函於餘,則萬難直遂,須用他種秘密傳遞之法。

    繼乃思得一人,即汪子靜庵。靜庵為餘至友,情逾手足,其家僅一弱妹,餘無他人,囑渠轉達,可無失事之虞。故前日之雙履一箋,即由靜庵處轉遞而至。

    靜庵為他人作寄書郵,初未知寄者為誰,而此葛履五兩,乃製自摻摻之手,而為美人之貽也。至餘之為此,亦非願以秘事告人,蓋以靜庵交好,殊非外人,無事不可與言,且渠亦失意情場者,若知之必將動其惺惺相惜之情,而為餘陪掬傷心之淚也。

    今日午後,餘獨坐書室,頗涉遐想。忽有不速之客,至則靜庵也。靜庵此來,意頗不善。彼蓋亦以前次郵遞之品,突如其來,苟無別因,何必多此一轉,以是懷疑滋甚,欲就餘得其實。讀見餘神惘之狀,十分中已參透其六七,含笑詰餘。

    餘語之曰:"良友,此事餘殊無意秘君。但此間非可語之地,奈何?"靜庵曰:"久不與子偕飲,今晚同往對山樓覓一醉何如?"餘曰:"可哉。"即匆匆易衣,與之俱出。

    既登酒樓,呼杯共酌。靜庵複申前請。餘即悉傾胸中之隱,且飲且談,聲淚俱下,不覺瓶已罄而餘言尚滔滔也。

    靜庵憮然有間,拊案言曰:"有是哉,情之誤入也!以子之才,當求世用,文章華國,懷抱傷時,勉我青年,救茲黃種,急起直追,此其時矣。奈何惹此閑情,灰其壯誌。君不自惜,我竊為天下蒼生,致怨於斯人之憔悴情場也。"餘曰:"子責我固當,然人孰無情,何以處此?子今日與餘侃侃而談,深恐餘之不悟。猶憶三年前與蓉娘喁喁泣別時,我亦勸子不得耶?"蓋靜庵曩眷一妓,妓名秋蓉,慧而能詩,與靜庵有齧臂盟,唱酬之作殊夥。風波曆盡,娶有日矣,為強有力者奪去。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靜庵引為終身之恨,至今猶鰥也。

    當時靜庵聞餘言,夷然曰:"蓉娘耶?彼一妓耳,烏可以例子今茲之所遇!"餘曰:"否。人雖殊而情則一。子與蓉娘情愫,固自不薄。

    我今重提君之舊事,不過借以證明人生到此關頭,當局者胥不能打破。子曆劫之餘,情灰寸死,一聞人之身陷情關,知將蹈已覆轍,宜有此警告之語。然子當日與蓉娘之繾綣,餘固目擊之。即兩人酬和之作,餘亦耳熟能詳。猶憶得有一夕子醉後傷情,伏枕大慟,傾淚如潮。蓉娘聞之,親臨撫慰,止君之哭,待君人睡始去。子次日賦四律紀其事。餘一字未忘也因吟曰:一度持觴一斷腸,醉時慟哭醒時忘。

    牽衣嘎咽悲難語,拂袖馡微近覺香。

    疊就錦衾還昵枕,付將銀鑰教開箱。

    雙生紅豆春風誤,枉費殘宵夢幾場。

    枕函低喚伴無聊,多謝雲英念寂寥。

    哭挽裙裾探鳳?,驚回燈影見鸞翹。

    洗空心地歡難著,蹴損情天恨怎消。

    離別太多歡會少,倍添今夕淚如潮。

    剩有癡心一點存,悲歡離合更休論。

    繁花雨後憐卿病,亂絮風前托我魂。

    難製惡魔撓險計,剩拋血淚報深恩。

    青衫檢取明朝看,無數啼痕透酒痕。

    意中人許暗中憐,不斷情絲一線牽。

    西鳥有生同聚散,春蠶到死總纏綿。

    多愁紫玉空埋恨,誰覓黃金與駐年。

    安得掃除煩惱劍,一身飛出奈何天。

    吟畢,靜庵笑曰:"於記憶力佳哉!"餘日:"君詩我記得者甚多,不僅此也,還憶有一次子與蓉娘,因讒傷和,後經剖明心跡,言歸於好,子亦賦四律紀之。其詩哀豔刻深,直人次回之室,餘最愛誦。"因複吟曰:時刻風波起愛河,讒唇妒眼似張羅。

    相思無力吟懷減,孤憤難平死趣多。

    情入丁年偏作惡,夢回子夜怕聞歌。

    歡愁滋味都嚐遍,心鐵難教一寸磨。

    酒醒衾單了不溫,囚鸞誰與致存存。

    魂牽重幕輕難係,影失孩燈暗愈昏。

    蛺蝶狂拚花下死,嫦娥險向月中奔。

    情深緣淺癡何益,畢竟三生少舊根。

    偶戲何須太認真,心期一載百年身。

    玉台有恨堆香屑,銀燭無言照淚人。

    忍死心情拚痛惜,含羞意緒試嬌嗔。

    反因青鳥傳訛信,又得身前一度親。

    隔絕歡蹤夢化灰,斷雲一片鎖陽台。

    微詞著處偏生惱,怨臉回時得暫偎。

    紅豆悔教前世種,翠蛾終肯為郎開。

    可憐淚似黃梅雨,一陣方過一陣來。

    吟未竟,靜庵止餘曰:"可矣。此種詩當時自謂甚佳,及今思之,真不值一笑。餘已刪棄,子乃拾而誌之於心,又奚為者?"餘視靜庵,言雖出口而淚已承睫,則他顧而笑曰:"時非黃梅,何陣雨之多也?"既複謝曰:"我戲君,無故撥君舊恨,良不當。顧君亦無事強作態,實則君之情固癡於我者,則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靜庵急曰:"我何嚐癡?當時逢場作戲,未免有情,事後即如過眼浮雲,了無?礙。子僅記此數詩,亦知我尚有懺情十律之作乎?"餘日:"子之懺情詩,吾亦見之。雖不能盡憶,而沉痛之句,今亦猶能背誦。如日:’百喙難辭吾薄幸,三年終感汝多情。’又曰:’事從過後方知悔,癡到來生或有緣。’子詩中不嚐有是語耶?今生不了,癡到來生,其癡至矣。而今顧自謂不癡,謂非欺人之語而何?"靜庵啞然曰:"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我亦不辯,茲且談君事。夫我癡矣!人之所以償我癡者亦見矣。苦海沉淪,有何佳境?子固不癡者,殷鑒不遠,何為步我後塵,亦陷此沉沉之魔窟?我恨回頭之難,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餘曰:"此則我不自知。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何以一著情緣,便爾不能自脫?大約上帝不仁,慣以此情之一字,顛倒眾生之心理,特構此離奇苦惱之境以待。餘之自陷,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即君與蓉娘之情事,當日亦豈能自主者?明月梨魂,秋江蓉豔,都是斷腸種子。而我與君乃不幸而先後與此斷腸種子為緣,一擔閑愁,行與君分任之。渺矣前途,又曷從得諉卸之地耶?"靜庵曰:"然則君今癡矣,癡且甚於餘矣。裙釵禍水,良非虛語。古今來不乏英雄豪傑,到此誤平生者,則亦何責於爾我。然如餘者,無才厭世,生終無補於時,即撓情喪誌,鬱鬱以終,亦何足恤!如君則胡可與我比?英才碩學,氣蓋人群,異日者得時則駕,投筆而興,為蒼生造福,為祖國爭光,匪異人任也。茲當鵬程發軔之始,便以兒女情懷,頹落其橫厲無前之壯氣,情場多一恨人,即國家少一誌士。今我所望於君者無他,君固富於情者,可將此情擴而大之,以愛他人者愛其身,以愛一人者愛萬人,前程無量,何遽灰頹!君今所遇,可謂之魔。腳跟立定,則魔障自除。蓋喁喁兒女之情,善用之亦足為磨勵英雄之具。惟貴乎徹悟之早耳。"餘曰:"如君所言,我不敢當。然君固愛我,且為過來人,故言之警切若此。顧我今亦悟矣,茲事不久當有結果。雖癡無已時,而情有歸宿,則亦足以自慰而慰人。且明告君,若人於餘固亦深惜餘之因情自誤,屢以男兒報國為言,向餘東指,勸駕情殷,又知餘貧,或無力出此,並願拔簪珥以供餘薪水,慧眼柔腸,婆心俠骨,巾幗中所無也。愧我駕駘,望塵莫及。頻年抑塞,壯誌全消。加以遇合離奇,情緣顛倒,傷春惜別,歌哭無端,悲己憫人,精神易損。白太傅贈詩潯妓,固老大之堪悲;韓熙載乞食歌姬,亦傷心之表露。俯仰天地,感慨平生,直覺得一身如贅,萬念都灰,更何心此支離破碎之河山耶?"靜庵離案而起曰:"吾乃未知,若人固紅拂之流,能於風塵中識佳士者也。果爾則君淪落半生,獲斯知遇,尚複何求?而贈珠有意,投抒無心,花落水流,春光已去,癡戀複奚為者?從此盡鏟有情之根,自圖不世之業。淩煙閣上,得識姓名,離恨天中,別開生麵,豈惟好男兒所為,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君倘有意乎?"餘聞言,惟含淚連點其首,竟不能答一語。靜庵又曰:"察君之意,類有所躊躇而未決。君頃言此事將有結果,所謂結果者,又何說乎?"餘爽然日:"我忘未語君,君亦不必慮我。我為若人所感,誓不為並命鴛鴦,行目作換巢鸞鳳矣。"因以筠倩姻事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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