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為己酉元旦。餘自出世以來,所曆之元旦,並此已二十有三。韶華如箭,餘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歲自更新,人還依舊,餘所以負此元旦者深矣。聰明消盡,隻餘得一片癡呆,將於何處發賣耶!

    爆竹一聲,歡騰萬戶。元旦誠可賀哉,而餘之元旦獨可吊。

    三年前之元旦,已撇餘而逝;三年後之元旦,複逐餘而來。餘回溯過去之元旦,而餘乃泫然;餘下測未來之元旦,而餘更惘然。元旦自元旦,哀樂人為之。人謂餘性乖僻,無事不抱悲觀。

    夫餘亦猶人耳,非別具肺腸者。餘亦有笑口可開,餘亦有眉頭可展。使餘果有可樂之實際,則對此佳日,將舞手蹈足之不暇,何無疾而呻為?痛哉餘心!餘固不求人諒也。

    夫人所以樂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團聚之樂耳。三年前之餘,固亦與人一樣歡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無故,飲屠蘇酒,舞五采衣,餘固有三樂之一也。

    而今則寂寂春盤,徒對餳而生苦感。徘徊堂上,觸於目者,乃為餘父之遺容;入於耳者,僅聞餘母之咳歎。呼父而父不應,慰母而母無歡。使餘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樹雙雙,餘母或稍忘傷逝之痛。今複遠隔楚天,為歲暮不歸之遊子。

    母老矣,自父死後,雙袖乃無幹時。餘以一身兼二子職,雖強笑承歡,有時痛淚,亦複難製。一家骨肉,死別生離。傷哉餘母,慈懷之惡何如耶!餘母無樂,而餘尚有何樂耶?

    餘家先世經商,至餘父而改業儒,豐才嗇遇,潦倒終身。

    晚年督子綦嚴,意失之東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顧屬望方殷,而名場已畢。餘兄猶博得一第以慰親心,餘乃一無成就。

    父愛餘特甚,常摩餘頂而笑曰:\"此吾家千裏駒。他日得路雲霄,為若翁吐氣者也。\"比終南徑絕,希望成空,慨世之餘,病根遂伏。然猶勉力教餘吟詠以遣老懷。餘兄則係情書畫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頗得陋巷自安之樂。青燈有味,不減兒時。惜此中歲月,已為餘父養病之年矣。嚐有句雲:\"學堂擾擾此何時,家學翻嫌誤兩兒。伴我寂寥饒別趣,一勤鐵筆一吟詩。\"此即餘父病中之作。

    嗟呼!餘父之死,餘殺之耳。餘父歿二年矣,此境此情,固曆曆懸餘心目。每誦遺詩,未嚐不號泣呼天也。餘父彌留之際,自撰一挽聯,命餘兄書之。俟其書畢,乃含笑逝。聯曰:\"凡事如是難逆料,誦武侯語,妄想都除。此身元自不應來,讀放翁詩,老去何戀。\"今其聯尚在,每歲元旦,必出而懸諸餘父遺容之側。過此則卷而藏之篋笥,奉母命也。此慘痛之紀念品,今日乃複入餘眼際,餘淚寧可收歟!

    餘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書籍什物,隨手拋擲,縱橫滿案,不事整理。日坐於叢塵積垢之中,已成習慣,今更懶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書室,擬作一函,促餘姊歸寧。入則見案頭書冊,如疊亂山,彌望皆是,更無橫肱屬草之餘地,不得已略事修整。

    而其中簽題倒亂,十亡六七,存者或為貓爪所裂,或為鼠牙所餘,蓋彼等據以為搏擊之場者久矣。

    猶憶餘父在時,所好惟潔,所寶惟書。灑掃拂拭,事必躬親。雖局促一鬥室,而窗明幾淨,塵飛不到。琳琅滿架,秩然不紊。入其中者,覺有一種靜雅之氣,??襲人。餘輩若有移動其位置,或損其書之一角者,必大加嗬責不少貸。兒時好弄,深苦其煩苛。受責後,輒背父喃喃詈。

    今雖幾上塵封盈寸,書葉碎舞為蝴蝶,餘父更不複責餘矣。

    餘於此數日間,乃無一刻不思餘父。蓋餘父之愛餘至深,而餘之所以報餘父者,僅此清潔勤儉之習慣,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書城鞠為茂草。九原有知,當痛恨夫不肖子之無可救藥矣!

    餘父暮年養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場圃,隻以盆栽小本數十種,取次花開,迎繁送謝,君子長卿,羅列主座。

    吾廬可愛,俗客不來。春氣綿綿,四時不斷。

    餘父雖不精於種植學,而無論何花,一經餘父之栽培,即著手成春,無枝不發。此是名山經濟,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愛護之力,真可謂無微不至。朝除花虱,暮洗葉泥。性本好潔,以花故,雖糞土之汙,有所不避。餘母戲呼之為\"花爺爺\"雲。

    餘父歿後,惜花人去,寂寞闌幹。餘母乃為之管領,殷勤護惜,一如餘父生時。然而睹物思人,難免對花濺淚。未幾而諸花次第憔悴死。豈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為墜樓之綠珠歟?抑餘父死未忘情,知餘母之見花不樂,而為之斬此愁根歟?

    今姹紫嫣紅,飄零都盡,惟剩老梅一株,婆娑牆下。春到草廬,猶著淒花一二,然亦冷淡無生意,恐不久亦同歸於盡。

    窗紗寂寂,冷月窺人,瘦影一團,隻伴淒涼之我。魂兮不歸,兄行複遠,阿誰與共巡簷,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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