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路這一帶,在北京是出了名的大院兒多的地方,首先是一堆軍隊係統的大院兒,然後就是一些部委機關,以前主要是電子部的,現在是信息產業部係統的了。北麵一條東西向的小街裏,有幾家飯館。現在正是八、九月間,天要挺晚才黑,外麵小風吹著也涼快,所以幾家飯館都在外麵支上桌子,每張桌子上撐開一把遮陽傘,眾人坐在傘下、桌旁,喝著啤酒,嚼著各樣下酒的小菜,整條街人聲鼎沸、煙熏火燎。本來就狹窄的街道,飯館擺出來的攤子把行人擠到了機動車道上,雙向的機動車道又被停著的車輛占了一條,隻剩下窄窄的一條車道勉強可以過車。

    一排連著的幾家飯館中間,夾著一家茶館。茶館門前沒有擺出桌子來,但也被停著的車擠得滿滿當當。俞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嗑著桌上小漆盤裏的瓜子,眼睛盯著窗外,外麵街上的食客中有幾個女子吸引著他的眼球,而且還不時有些過路的女子招搖地飄過去,把他的眼睛也一路帶著走。他開始感覺到眼睛不夠用了,因為他還得隨時關注一下他停在路邊的那輛捷達王,車旁邊經過的兩輪、三輪和四輪交通工具都隨時可能碰到它。

    茶館裏一點兒也不比外邊清靜,不遠處的幾桌都在打牌,吆五喝六地嚷著不停。俞威已經吃過飯了,他在等的人是趙平凡。合智集團有不少人都住在附近的宿舍區裏,以趙平凡這幾年做總裁助理的收入,也還沒攢夠在北京買套公寓的銀子。俞威剛給趙平凡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趙平凡說他正吃飯呢,一會兒就下來。這家茶館俞威以前來過幾次,每次都是來和趙平凡談事。這地方亂哄哄的,不引人注意,而且顯然不是商談“機密大事”的理想地方,所以即使被合智集團的其他人看見也不會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而俞威,又恰好喜歡在嘈雜的地方談“大事”、“正事”,一來嘈雜的環境可以讓他亢奮,二來這種環境也不會讓對方感覺到拘束。

    俞威忙得夠嗆的眼睛,終於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看見趙平凡從斜對麵的小區門口向茶館走來,先是在路上閃避著爭先恐後的車,又從幾家飯館外麵的攤子中鑽過來,虧得趙平凡還年輕,而且身材矮小靈活,所以麵對如此複雜的“路況”還算應付自如。

    趙平凡走到茶館門口,服務員已經挑起了門簾,他走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了已經迎上來的俞威,便笑著伸出了手。兩個人握了手,寒暄幾句,走到窗前的那張桌子旁坐下,服務員也跟了過來問他們點什麽茶。俞威把茶單遞給趙平凡,努著嘴說你來你來,趙平凡雖說接過了茶單,可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忙著拿出煙來點著,嘴上說:“還是你點,隨便來,反正啊,我不管是花兒還是葉子,啊,隻要說是茶就行。”

    俞威也掏出煙,他並沒有和趙平凡讓煙,因為已經太熟了,各自也都喜好不同,俞威一直是抽白盒的萬寶路,而趙平凡則隻抽“紅河”。俞威把煙叼在嘴裏,眯著眼看著茶單,就抬頭瞟著服務員說:“綠茶現在都不新鮮了吧?花茶一直不怎麽喝,來烏龍吧,有凍頂烏龍嗎?沒有的話就上你們最好的烏龍也行。”

    服務員點頭說有,就轉身離開了。

    俞威和趙平凡對望著,都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朝各自的右邊都扭了一下頭,幾乎同時從嘴裏噴出一大團煙霧,兩團煙霧朝平行的方向噴出來,很快散開,兩個人不約而同會心地笑了。

    趙平凡盯著俞威說:“老俞,不夠意思啊,簽了合同就不過來啦。從香港回來有半個多月了吧?我都一直找不到你。”

    俞威看趙平凡臉上帶著笑,知道他是故作姿態,不必當真,但他還是很客氣地解釋著:“我哪兒敢啊,剛回來就又去了趟杭州,一個電力的項目。我知道你這邊肯定事兒也很多,估計你忙差不多了,這不就趕緊過來請安了嗎?”

    服務員抱著一大套泡烏龍茶的茶具走了過來,在桌上給他們泡茶。趙平凡眼睛盯著服務員的手在茶杯茶碗間忙來忙去,說:“陳總剛回來的時候就和我說了,我當時就想問你來著。陳總說在香港談合同的時候,你們的表現可是不怎麽好啊。”

    俞威知道趙平凡肯定得提一下這事,他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便很誠懇地說:“這件事,我到現在心裏都別扭。明明咱們在北京都談好的,到香港大家客客氣氣、高高興興地搞個簽字儀式多好。可托尼,我那個香港老板,貪心不足啊。他當時把我也給搞懵了,對陳總來了個突然襲擊,對我也突然啊。他肯定是覺得陳總已經親自到了香港,又把和ICE簽合同的事給取消了,他就想把已經答應過的東西反悔掉,想把價格抬高些,簽個更大的合同。”

    俞威正要接著說,趙平凡插了一句:“哪有這麽做生意的啊?你怎麽不勸勸他?啊,這弄得陳總對你們印象多不好啊。”

    俞威的表情已經從誠懇變成了委屈甚至顯得有點可憐,聲音中簡直都快帶著哭腔了,他說:“我怎麽沒勸啊?我都快和托尼翻臉了。我要事先知道他有那種想法,我一定會說服他不要那麽做。談合同的時候他把我和陳總都弄了個措手不及。陳總發火了,我就趕緊勸。然後我把托尼叫出來和他講,他還想堅持,他說陳總沒退路了,不管怎樣最後也隻能答應他托尼的條件。我就對他說,‘我了解陳總也了解合智,你這麽做行不通的’。最後我說,‘我自己不能說話不算數,如果你堅持這麽做,我就辭職’。”

    俞威的話音在最後變得慷慨激昂,然後猛地收住,他要讓這種氣氛多停留一下,可以更具震撼力。果然,趙平凡聽得呆住了,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大大的,似乎眼前浮現出俞威和一個香港人據理力爭的形象,他手指夾著的煙一絲絲燃燒著,都忘了去吸一口,最後還是因為長長的煙灰自己掉到了桌上,才把他從忘神中拉了回來。趙平凡低下頭,用餐巾紙把桌上的煙灰擦到地上,掩飾著剛才的失態,嘴上敷衍著:“你啊,老是這麽衝動,就這個脾氣怎麽行。”

    他抬起頭來,看著俞威,很自然地說:“其實啊,陳總也說應該不是你搞的鬼,都是老朋友了嘛。陳總還說,估計是你做了你老板的工作,所以你們出去商量了一下,再回來以後就很痛快地簽了合同嘛。”他說到這裏又頓了一下,很關心地說:“有句話可能不該說,畢竟是你們內部工作上的事,可是,啊,你有這樣一位老板,恐怕共事起來比較費力啊。”

    俞威顯得非常感動,像是遇到了知音,把手伸過去拍拍趙平凡放在桌上的手說:“你們知道我是什麽人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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