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采訪他,村裏的幹部向我告狀:“這老頭子!90了還和別人打架呢!”

    楊雲峰後來告訴我,他所說的何基灃,解放以後在農業部當了副部長。當然,河南老農民楊雲峰就成了何基灃副部長家的常客。有許多合影照片足以證明這件事情。楊雲峰親口對我說,何基灃將軍1980年1月20日病逝前常常資助他。

    我還問過楊老漢“文化大革命”中的事情。因為他曾在國民黨的軍隊當兵,所以,挨了幾次批鬥。根據楊口述:群情激昂的革命群眾在台子上給他坐了“噴氣式”,他鼻子都挨了地,滿臉都是土。當時,誰高興都可以狠狠地照他的屁股踢上一腳,或者是鉚足勁小扇他一個大耳刮子。

    楊老頭子回憶說:“打得我眼前直冒小金龍!”

    紅衛兵們還憤怒地高喊:

    “——打倒劉少奇!打倒楊雲峰!

    ——國民黨兵要複辟修正主義!讓俺們吃二碴子苦!

    ——他們是煙筒眼兒裏招手兒,把咱往黑道兒裏引呀!

    ——我們革命小將堅決不答應!”

    楊緊繃著臉,從牙縫裏滋出一句話來:“每天挨批鬥,我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渾身是勁兒地給我比劃幾下武術動作,腳跺得地嗵嗵作響。

    “夜喝(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村中群狗狂吠。我逐一翻牆進入白天鬥爭我的紅衛兵家,我告訴他們:19.3年二十九軍在喜峰口的夜戰,我們左臂上紮著白毛巾,也是這樣,翻進日本鬼子兵營,摸著日本鬼子的腦殼就砍!大刀掄在腦殼上的聲音是‘哢、哢’的,有一點兒像砍木頭的聲音!跟著就是一片鬼哭狼嚎!誰嚎砍誰!追著砍!撤退的時候,我渾身上下都是血!——日本鬼子的血和腦漿子!那次夜戰,我們二十九軍大刀隊的人隻回來一半兒人!都戰死在那裏了!”

    ——啐!狗日的鬼子兵!白天你們不是還猖狂嗎!看看夜裏吧!

    ——啐!狗娘養的日本軍人!誰請你們到中國殺人放火來啦?

    “——啐!奇怪?狗娘養的鬼子!怎麽領章都不見了,指著撕下來的領章好報功呀!”

    紅衛兵家人的腦袋都大大小小地橫在炕頭兒上一溜兒。黑燈瞎火的,任我逐個摸,聽我講抗戰的故事。他們隻是顫顫巍巍地問:

    “楊大爺!老楊!楊大哥!我說他大叔!今兒個?今兒個?——沒帶大片刀來吧?”

    我算了算,楊雲峰翻紅衛兵牆頭兒應該是在1968年,那一年楊老頭子61歲。

    楊雲峰1907年生人,1980年時已經73歲。他曾經在山西一家工廠看過大門,可是,隨著社會的變遷,那家工廠早就倒閉了。因此,楊雲峰沒有養老金。他應該算是“五保戶”,應該住進社會福利院中。可是,他為什麽總是四處地投靠親友,或者是要飯吃呢?

    @@3.要飯前先掄一遍二十九軍大刀操

    不管在河南還是在北京盧溝橋,我多次見過楊雲峰老先生,我在1999年6月還專程到河南舞陽縣他的家中去采訪。當時,他出門要飯去了。我們在他街坊的家裏等了幾天,無果。當時的舞陽縣驕陽似火,麥浪翻滾,百般無奈,我們幾個一商量:“看看他家裏什麽樣子也好”。於是,我光著大膀子沿舞陽河河邊走了7公裏去鄰村他86歲的妹妹家,老太太再操小腳頂烈日沿河堤陪我們回到楊雲峰家。老太太有楊家的鑰匙,沒有她誰也進不去。

    一路上,老太太念叨楊雲峰的不幸:

    “要不是打日本,俺哥早成家了!早有兒了!還用現在四處要吃兒?”

    一路上,我還了解到,楊雲峰家族都長壽,也都命苦。

    老太太一邊開門一邊訴說楊雲峰在二十九軍時的威風形象。

    看到楊雲峰家徒四壁,真是讓我和我的同事驚訝萬分。楊雲峰的老宅子大約是抗戰前蓋的,很破舊,有房頂。

    他家的床是柳條編成的,睡在上麵,“床板兒”就挨了地。

    我不記得他的床上有幹淨的被子、褥子和床單。連不幹淨的也沒有。

    他的家裏麵沒有桌子和椅子,沒有任何裝飾,院子裏都是蒿草。

    他家值錢的東西,就是牆上鏡框裏的幾張照片。我翻拍了一張照片,是1986年他把二十九軍的大刀贈給盧溝橋抗戰館時最後一次掄刀的情景。那一年,他80歲。

    看了照片我就想:這個老家夥生來就是殺人的材料,看!80歲還殺氣騰騰呢。

    他的牆上有原二十九軍教務長張壽齡的題詞:

    “久曆戎行誌氣昂,殺敵禦侮保家邦。八年抗戰殺倭寇,孤膽英雄出舞陽。”張壽齡題詞時89歲,他所說的“孤膽英雄”是什麽故事?看來,已經泥牛入海。聽說張將軍在上海生活,活到100歲,於2002年謝世。我還聽說:上海文史館特別重視張壽齡的口述曆史,在他去世前,總有文史類的工作人員在他的身邊記錄。如此推測,張壽齡和楊雲峰的生活處境應該有天壤之別了。

    我雖然軍旅生涯和記者行當的經曆豐厚,但河南舞陽的貧困還是讓我吃驚。

    楊雲峰同村的村民們也都很苦。沒有黑白電視,小孩都光著屁股。

    我想,現在都這樣,那麽1937年日本鬼子進村時是什麽樣子呢?

    村頭有家飯館。從早至晚,熬一鍋叫“糊辣湯”的東西。餅上全是蒼蠅。

    我們在楊雲峰家門口蹲著,用雙手搓一點豆子,再用豆秸煮豆子吃。

    一個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不去要吃又怎麽生活呢?當時,河南舞陽縣驕陽似火,農民們正在收麥子,鍋裏能煮的都正是“青黃不接”。

    當然,河南舞陽縣北辛渡村的晚霞特別美。收完麥子的青年男女都在河裏洗澡,青春和歡笑交織在一起,變成閃光的尖叫、動感的晶瑩和瞬間的彩虹。我坐在河邊看豐盈的胸,黑亮的發,潔白的牙,強勁的肌體;看插科打諢、打情罵俏。我使勁搓著麥穗思忖:這些年輕人們會同情楊雲峰老頭子的境遇嗎?他們將來會變成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嗎?他們知道日本對中國發動的侵略戰爭嗎?他們知道盧溝橋事變中的二十九軍嗎?

    看著這些充滿青春活力的中原百姓,我還在想:一路上,楊雲峰老頭子能要到吃的東西嗎?怎麽張口要呢?先伸出哪隻手?

    楊雲峰接受譏諷、嘲弄、嘲笑、蔑視和侮辱時的習慣動作是挺起胸膛,能保護自己的尊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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