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可憐天下父母心和錯位的愛(一)

    佩吉·楊,42,中國台灣人

    台灣著名鋼琴家

    這份遺言是根據我收到的幾盒錄音帶謄寫的,費時不少,是所有遺言中最長的一份,但完成後感到很值得。寄磁帶的人是遺言中提到的那個被稱為L的人。

    你好,親愛的先生或女士:

    首先我非常感激你給了我這個能讓我說出自己生命中故事的機會。我不想走,也不能走——這是我此刻最最想說的話。此刻我對自己的生命已沒有太多的留戀,除了父母和我在音樂界和非音樂界的朋友,當然還有萊昂,我再也無法見到的法國戀人。可是我的女兒尼娜才隻有9歲呀!我不敢想,她從此必須活在一個沒有媽媽的世界裏,這是何等殘酷的一件事啊!我已經是肺癌晚期,本來就又瘦又小的身體經過多次放、化療現在已經脫了形,加上掉光了頭發,你可以想象我的樣子有多難看。我那樣注重外貌,愛漂亮,現在卻對自己的一切都無能為力了!前天小尼娜來過了,她從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大哭起來,哭得那麽傷心。我從她的哭聲裏可以聽出來,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媽媽,有可憐我的成分,有不懂,還有媽媽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不知該對誰發火的憤怒。

    我住在加州。今天早上,一個紐約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在《紐約時報》上登了一個征集臨終遺言的廣告,然後她小心地問我是否有這樣的需要,如有,她可以代勞記錄和郵寄。我不知道你是誰,可你這樣做真是夠殘忍啊!因為你活生生地把一個人不願意麵對的死神提前拉到了麵前。你知道嗎?不論一個人病得多重,離死亡已有多近,他也不願真的相信自己會走,因為我們隻熟悉活著時的一切,能看見的生活,而死亡畢竟是件多麽陌生的事!但我又必須承認,把最後的話留下來對我又是一種多麽致命的需要!我現在已經不能寫任何東西了,趁現在還能勉強發聲,就把留下的話在電話裏口述給了我在紐約的朋友L,請她謄寫,然後代為轉寄給你吧。

    我一生在台灣教過很多學生,他們當中很多都來了美國,我得病後他們能來的都來看過我了,他們的確都讓我感動,提醒我,在我不太長的生命裏有過他們的身影和關愛。不過,所有這些人都屬於一個正式的社會的和朋友關係的層麵,由於麵子和種種其他原因,我一生中最私密的事,是不可能告訴他們的。隻有紐約的朋友L我才可以放心地托付。我與她雖然隻是在加州的那所女校裏偶然相遇,並且她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大陸人,按理我們之間該有很多政治和文化的偏見和隔閡才對,即使不是仇恨,可是她卻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讓我知道,她是一個能夠讓我把生活裏最隱秘的事放心分享的人。人真是太奇怪了!剛來美國時我隻是泛泛地相信上帝,後來生活走入絕境時開始相信西藏密宗。而遇到這個大陸來的L,應該是上帝和佛祖的共同安排才對,讓我能將自己一生裏除了作為公眾人物之外發生的最刻骨銘心的經曆有一個寄托之處。除了她,我真想不出還有第二個更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看來,一些貌似偶然的事,其實早已埋伏了日後的必然。下麵的口述,我的朋友L無比耐心地用了三個晚上在電話裏陪著我完成了這個最後的心願。完成之後,我的病情加重,她飛來加州看我,並答應陪我走完最後一小段不長的路。

    我出生在台灣一個很普通的家庭,父親在一家報館做編輯,母親結婚後就做了家庭主婦,五年內他們生了我和弟弟。我很小時就對音樂有一種反常的癡迷和感覺,似乎那裏才是更值得進去探索的世界,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秘密。父親送我去學鋼琴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就是鋼琴。我不需要任何人督促我練琴,我與琴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與別的孩子不同,我坐上琴凳就不想再下來,直到我父母硬把我抱下來。我5歲時得了全台灣幼兒鋼琴大賽的冠軍,後來在所有幼兒和青少年組的鋼琴大賽中都名列前茅,不是冠軍就是亞軍。每次得獎後,我都看到父母的極度喜悅,似乎他們卑微的社會地位瞬間得到了提升。我看到他們在接待親朋好友來祝賀的時候,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驕傲。他們總是對小弟說,你要向姐姐學,為我們這個家爭光。中學還沒畢業,我就考上了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拿到了部分獎學金。為了完成整個學業,我父母決定全家移居法國,靠打工幫我讀完大學。他們賣掉了家裏所有能賣的東西,似乎不考慮是否再回來了。看著父親忙著這一切時臉上的決絕表情,我已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夜裏我獨自暗想,如果我失敗了怎麽辦?可是在父母和弟弟麵前,我永遠是一個懂事、聽話和看似樂觀的女兒和姐姐。後來我的一生都習慣了扮演這個不能改變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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