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他們知道愈富有便可以工作得愈少,享樂得愈多,所以他們比任何人都更加“義無反顧”地要求爭取高收入的生活,更願意為這美好的將來“發奮”,但對自身生命的成長、潛能的發揮、興趣的培養這些需要時間與耐性的事情,卻會感到厭煩而不去理會。

    然而,人類的官能是會慢慢適應外來的刺激的,漸漸地他們對官能刺激的要求會愈來愈頻密,刺激度的要求也會不斷提高,愈來愈少事物能令他們得到滿足,直到再沒有什麽可以讓他們感到滿足為止,如此便陷入絕望的無聊與厭煩之中。到了這個地步,這類人就會發現內在生命空虛,外在世界亦事事無聊,沒有新鮮有趣的刺激,時時刻刻都不知道幹什麽才好,就連吃飯往哪裏去都不知道,因為哪裏都試過了,哪裏都一樣。簡言之,再沒有事情值得做了,連忍耐厭煩的事也顯得再無意義了,這就是絕對的價值迷失。

    由此可見,要解決價值迷失的問題,不能訴諸空洞的自由主義及個人主義,也不能單靠欲求的滿足。對價值和意義的問題作充分的理性反省,是解決問題的必要條件。其實在人類悠久的文明中,不論東西方,多不勝數的賢者哲士都為此作過深刻的反省,留下了無窮的智慧遺產,隻是在高唱自由自主和強調官能滿足的社會風氣下,卻被過度忽略了。當中,中國哲學的傳統有著相當適時、深刻和獨到的智慧,是我們對人生價值和意義作出反省時所不可錯過的資源。接下來,讓我們先看看儒家思想在這方麵的反省。

    孔子一生所學

    談論儒家的價值理論,最好還是由孔子開始,他的思想是後來一切儒學的根基。

    現代哲學家談論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不是“這意義和價值是什麽”,而是“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和價值”。孔子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正麵的。

    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

    根據孔子的自述,他的人生是慢慢進步的,而進步的意思就是從較低價值的層次晉升到較高價值的層次。也就是說,孔子確實認為自己的人生是有價值的,不是可有可無的。那麽他認為人生的價值是什麽呢?根據上麵的引文,我們可以說他的進步是由求學到完成所學的過程,那麽要了解其對人生的價值觀,便要先了解他所學的是什麽,因為他所學的便是他一生所追求的。

    在《論語》中,有兩段文字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孔子及其門人對“學”的理解: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

    第一段引文的意思是:年輕人在內室(即麵對父母)時能孝順,出了自己的房間遇到兄長能尊敬他,說話謹慎且誠實可信,愛護眾人,並親近仁者。這些都做到了而還有餘力的話,才去學習文學。可見,孔子認為學習專門的學問例如文學,並不如能夠在各種處境下,麵對不同的人都行為正確合宜來得重要。所以人的品格的培養,比學習具體專門的學問更為根本。我們可以從這一點合理地認為,孔子會要求人先學好如何處世得宜,才讓人學習專門的學問。第二段引文則把這個意思表達得更為明確。孔子的學生子夏認為,一個人若能重視妻子是否賢德而不重視其外貌,侍奉父母會竭盡所能,侍奉君主有豁出性命的準備,與朋友交往言而有信,他就算說自己未曾學習過,事實上已經是學習過了。這表明,學習的目的根本就在於讓人能在麵對不同處境及人物時行為正確合宜,也就是說,孔子的“學”就是要學如何去成為一個正義的人。因此,“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即其內心的動機欲望與外顯的行為舉止均正確合宜,其學便完成了。

    我們必須注意到,孔子對學習的理解,跟現代人有著極大的分別。孔子說的“學”是指學習成為有完美品德的人,現代人的“學”卻是指對某些專門學問的學習,特別是專業人士的學。現代人常以擁有專業技能為榮,主要原因是人們需要這些技能,所以便傾向於重視擁有這些技能的人,例如醫生、律師、工程師等等。然而對孔子來說,因為擁有某種技能而獲得的重視和價值,是較為次要的。他認為:“君子不器。”(《論語·為政》)意思是:真正尊貴的人不是器具,換言之,真正有價值的人,其價值並不是來自其可被使用。若一個人的價值隻在於其是否對他人有用,那就表示他本身沒有多少價值,隻有工具價值。這樣的人常常生活在恐懼與焦慮中,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價值隨時可以降低甚至消失,隻要比他們更適合處理問題的工具出現了(不論是其他人或機器),又或者與他們同樣的工具愈來愈多,又或者人們不再需要他們的服務,又或者因為疾病或意外使得他們不能再從事他們的專業,他們的存在便沒有價值了。最糟糕的是,這些能令他們的存在失去價值的事情完全不在其掌握之中,它們可能隨時發生,有些時候更是無可避免的。這如何不讓他們為變幻莫測的未來而常常感到驚惶憂慮?如何不讓他們為無可避免的退休感到沮喪?孔子認為理想的人生、有價值的人生,不是這樣的。

    另外,孔子的“學”以成德為目標,而成德是個人品格的完成,不隻是擁有某些品德而已。上麵的引文雖然列出了一個被認為已經學了的人應有的品德,但這並不是說有了這些品德便是學成了,而是想指出有品格的人,就是在各種關係中都能恪盡己責的。對於孔子及其門生而言,真正的品德不是一個一個地學回來的,而是品格的表現。有良好品格的人不會隻有某些品德,所以孔子的學生有子才說:“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若一個人隻在某些方麵表現得盡責,那他便還未真正踏上成德之路。若他更以擁有某些品格而自滿,那他隻是為自己的長處自滿,其關心的隻是自己有沒有可被稱許的地方而已,而不是真正的道德品格。現代社會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不會介意向人家說自己是一個如何如何不稱職的父母、兒女,或是男女朋友,隻要他們最後還能自信地說自己在工作上如何如何地盡責、成功和受到重視;也有不少“重視家庭”的人在努力為家人盡責的同時,容許自己忽視工作上的責任。這些人關心的都不是責任本身,而是他們所擅長於完成的那些責任,凡他們擅長的,能從中得到較多成就感的,他們便“盡責”點。這與孔子所追求的不同,孔子所關心的,所追求的,不是個人的成就感(無論是所謂品德上的,還是事業上的),而是道德人格的實現。換言之,就是要成為一個真正正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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