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蘭並沒有著意尋找他,卻一下子看見了他。他的眼睛就這樣一下子望到了那裏,好像他事先已經知道了那人在那裏呆著。

    那人的確與自己相像,隻是顯得老些。雖然不是絕對的相似,但神情和外表一模一樣,尤其那豎著的亂發和橫蠻惶惑的眸子,太像他了。那人穿著一件布衫。他進迪涅城的那天,正是這般模樣。那人滿麵恨容,也和他當年要把費了19年的時間,在牢內鋪路石上積攢起來的怨恨統統悶在內心一樣。

    當他看了那人的麵容,產生出這後一種感覺時,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於是向自己說:

    “我的上帝!難道我又會是那麽一副樣子嗎?”

    這人看上去至少有60歲,整個形象顯得粗魯、執拗和驚慌。

    他的出現還是驚動了大家。大家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便連忙讓出一條路。庭長回頭看見來人正是濱海蒙特勒伊的市長先生,便向他行了個禮。檢察官因公到濱海蒙特勒伊去過多次,對馬德蘭先生早已認識,也同樣向他行了個禮。他呢,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人的舉動。他頭暈目眩,隻是呆呆地望著四周。

    廳裏,幾個審判官,一個記錄員,幾個法警,一群看熱鬧的群眾,這種情形,他在27年前曾經目睹過一次,現在,他又碰上了一次。他們攢動著的身影,顯示他們確實存在。這已不是回憶中的景象,不是他思想中的幻影,他們是現實的法警,現實的審判官,現實的聽眾,是些活生生的人。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樣的一步。往日那些觸目驚心的景象,現實存在的這些事物,它們所能引起的一切恐怖,又重在他的四周出現,重在他的四周活動。

    這一切正在他的麵前張牙舞爪。

    他心膽俱裂,合上眼睛,從心底發出了一聲:“決不!”

    造物主在撥弄人,成心編導悲劇,使他神魂震悚,煩亂欲狂。而坐在那木凳上的人恰是他的替身。大家都一致認為那就是冉阿讓。

    那人成了他的影子。在他眼前,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幕正在演出。此情此景,真是聞所未聞。

    一切又重在這裏出現了:布置相同,燈光相同,審判官、法警和觀眾的麵目也大致一樣。不過,有一點很是不同:在庭長的上方,有一個耶穌受難像。這在從前他受審時是不曾有的,足見他在受審時上帝並不在他的身邊。

    背後有一把椅子,他頹然坐上去,感到如坐針氈,因為他怕別人看到他。他利用審判官公案上的一堆卷宗,遮住了自己的臉。現在,他可以看見別人,別人卻不易看到他。他漸漸平靜下來,完全回到現實之中,可以仔細傾聽案情的審理了。

    巴馬達波先生是陪審員之一。

    馬德蘭在找沙威,但是沒有找到他。記錄員的桌子遮住了證人席。我們剛才還交待過,廳裏的燈光暗淡。

    他進門時,被告的律師正好做完了他的辯護。全場空氣已經緊張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這案子開審已有三個鍾頭了。在三個鍾頭的時間裏,所有的人都盯著那個人,盯著那個陌生的、窮困潦倒的、極其糊塗、極其狡猾的人,聽著關於他的一些駭人聽聞的經曆的敘述。我們已經知道,此人是一個流浪漢,別人發現,他在田野裏拿著一根蘋果樹的枝。這是附近一個叫別紅園園內蘋果樹上的枝子。這究竟是個什麽人?已經調查了一番,證人個個發了言,眾口一詞,經過討論,現已真相大白。控詞是這樣說的:“我們逮捕在案的人不僅僅是個偷水果的小偷,不僅僅是一個賊。我們逮捕在案的人是一個匪徒,一個違反了原判擅離指定住址的累犯,一個原來的苦役犯,一個最危險的暴徒,一個通緝多年的名叫冉阿讓的奸賊。八年前,從土倫牢獄被釋放後,該犯又曾手持凶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了一個名叫小瑞爾威的通煙囪的孩子,罪關刑律第三百八十三條。一俟該犯經過驗證無誤,確是冉阿讓本人,此罪當即根據上述條文另行追究。這次他是重行犯罪,係重犯。請先審理他新的罪行,容後提審舊案。”被告對這類控詞,對證人的作證,瞠目結舌。他不知所雲,也不知如何答對,隻是搖頭頓腳,表示否認,或是雙目朝天,無可奈何。他還口吃,答話困難,但他整個一個人,從頭到腳,都在表示:不服。眾多的聰明人擺開了陣式,向他挑戰,相比之下,他簡直是個傻子,簡直是個身陷重圍的野人。可是現在,到了威脅他未來的緊急關頭,而嫌疑卻越來越大。全體觀眾望著那漸向他緊逼的判決詞——一種極盡誣陷的判決——那樣子顯得比他自己還憂慮些。還有一點令人擔憂,假如他被證實是冉阿讓,那麽,小瑞爾威被搶的事便足以使他坐幾年牢。累罪還有使他被處死的危險。這到底是個什麽人?他擺出了一副冥頑不化的樣子,是愚蠢的表現,還是狡獪的表演?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傻?這些問題,聽眾各執一詞,陪審團中也出現了嚴重的意見分歧。這是疑案一樁,曖昧不明,茫然無緒,令人吃驚,又令人納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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