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寧愕然抬起頭來,道:“你……這……”

    春十一娘的聲音冷冷傳來:“先師在淩家備受壓製,明明才德遠勝其兄,卻始終無法獲得長輩的認同,她這樣的才華氣度,放眼江湖看來,堪稱一時之雄,世上又有幾個須眉男兒可以比擬?莫非如此出色的人物,僅僅隻是為了嫁作你楊家之婦,從此在灶台碗盞之間,消磨掉餘生時光麽?”

    楊宗寧一窒,卻說不出話來,眾人默然不語,實則各人心中卻也大以為然,淩飛豔如此才貌出眾之人,若當真是作尋常婦人一般老死家中,休道是女夷教中損失,當真也算是江湖一大憾事。

    馮君如神色稍緩,說道:“不錯,飛豔她不甘心隻是嫁作人婦,卻將滿腹抱負與理想盡都付諸於瑣事之中,這才與巫教主一晤之後,便決定棄家遠走巫山,共襄女夷之任,楊三郎,你與她自幼相交,她對你的性子極是了解,若說隻是尋常人家的琴瑟相和,你自然會是一個極好的丈夫,但若是你當初便知飛豔選擇的,竟是這樣一條人生道路,試問以你的性子,可當真會支持她的選擇麽?”

    楊宗寧頹然低下頭去,低聲道:“我……我……”

    馮君如冷笑一聲,說道:“楊氏三郎,金陵名槍那樣聲名顯赫的少年英俠,如何會容許自己妻子加入一個小小的女夷神教,而將畢生精力不是付於丈夫兒女身上,卻是用來關心天下女子的艱難疾苦?楊三郎,你當真是做不到罷!”

    她回憶往昔,似是頗為激憤,亦不等楊宗寧答言,又道:“那日她說完這些話語,竟是忍不住淚流滿麵,最後失聲痛哭,她這樣一個律已極嚴,從不徇私之人,那晚竟大失常態,百般央我放你出來,哼,如今逝者已矣,我也不必諱言,那時淩教主她明知道我素來驕傲得緊,自恃有些能耐,對她雖有幾分畏懼之心,對這教主寶座卻也有些窺側之意,我若當真放了你出來,這便是她淩飛豔徇私妄法的一件有力證據,我要是居心不良,隻怕此後她便要處處受我挾持!”

    眾人一驚,暗暗有些寒意。

    紫蘇輕輕叫了一聲道:“長老!為尊者諱……”

    馮君如傲然掃了眾人一眼,厲聲說道:“怕甚麽!我們光明磊落,處事出自於真心,又不曾害過別人,有什麽說不得的?”

    她這一眼凜然生威,紫蘇不敢再說,隻得住口不言。

    馮君如突然歎了一口氣,冷厲之色稍緩,說道:“淩教主啊……人人都道你是蓋世的奇女子,可是誰人得知,那樣的俠骨英風之中,竟也有女兒情重、柔腸百結。”

    張謙心中一動,隻聽馮君如又道:“那晚側殿之中,淩教主哀哀哭訴,便是我這樣的人也不由得觸動了情懷,誰人沒有少年癡情的愛侶,誰人又沒有那傷心斷腸的往事?唉,最後我隻得支開回龍洞前看守弟子,將楊三郎點了啞穴,從洞中押了出來,淩教主不肯見他,想必也是情怯之故,隻是事先便打開了花神宮正殿的秘道機關,囑我親自從秘道送他出去。”

    輕碧失聲道:“秘道機關!”

    春十一娘望向麵如死灰的楊宗寧,冷冷道:正是,那秘道有三尺來寬,為教中人緊急時逃生所用,且是所有機關的中樞所在,向來隻有教主方知,到得最危急的關頭,不但可以容人逃出生天,當真還可以將整座花神宮藏於地下,先師當初一念之仁,為救得這人的性命,不惜暴露這等絕密所在!此事極其隱密,教中除了馮長老外,先師隻在臨終前向我提起,她還反複囑我,叫我千萬不要泄露祖師的女子身份,我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過去,誰知時隔二十三年之後,恰恰是她當初不顧一切要救的那個人,引來這許多外敵,幾乎置女夷神教於萬劫不複之地!

    楊宗寧!今日我春十一娘橫下心來,說出這些陳年舊事,便是要讓你們這些所謂的江湖正道瞧瞧,祖師與先師二人,究竟是怎樣劍膽琴心的奇女子!先師自上神女峰這二十多年以來,從來都是自重身份,恪守閨閣之禮,且不肯被任何男子窺見麵目!偶然行走江湖,也是麵罩紗羅,便是與人比劍,都一定要隱身幕後!你隻道你痛失愛侶,從而怨天尤人,可有誰能知她的心中……她的心中……她語帶哽咽,眼中淚光一閃,陡然回過頭去。

    楊宗寧悲呼一聲,狀若瘋狂一般,跌跌撞撞地撲上前去,一把將那幅落花美人圖抓在手中,叫道:“豔豔!豔豔!為什麽你當初不告訴我?如果你早對我說,你心中一直有我……如果你……我又怎會如此絕情絕義!”

    阿萱鼻子發酸,眼見他悲痛欲狂,心中對他的不滿厭惡之情不覺一掃而空,江暮雲默然良久,此時終於長歎一聲,說道:“楊前輩,所謂無情深處是多情……淩教主故意使人誤會,甚至不惜有汙個人清譽,不過是為了要斷絕你的癡心念想,成全你後半生的平安幸福,隻是以淩教主之能,卻也不曾料到,前輩你對當年一段情怨,竟會有如此之深的執念,直至延續了足足二十三年……”

    山風吹來,遠處隱約傳來嗚咽低嘯之聲,聲音孤寒清冷,隱有利音於內,仿佛少女在暗夜裏向隅飲泣,眾人悚然向外望去,暮色之中,石形輪廓仍看得分明,當真如一個窈窕少女倚峰遠眺一般,婀娜動人,輕碧見阿萱悵然若失,便低聲說道:“那是神女石,傳說神女瑤姬有情人從江中往來,二人於峰頂相會,後來那人不知所蹤,瑤姬翹首相盼,日久化為大石,石內中空,狀如蜂窩,我們神女峰頂每晚必吹西北風,風向正入石孔之中,所以才會發出這樣的風聲,在這居所中聽得猶為清晰。”

    她聲音不大,但眾人皆已聽在耳中。

    無數道含義莫名的目光,都投向那孤單佇立的神女石上,卻是半晌不語。

    暮色四合,那神女石的輪廓,越來越顯得模糊,倒是石嘯聲連綿不絕,隨著風勢的增長,竟還更是響亮了起來,山風穿堂入室,雖是夏秋之交,卻更增添了幾分涼意,阿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刹那之間,她想起了先後居於此處的兩位教主,巫長恨與淩飛豔,她們二人都曾獨居這荒涼而偏僻的峰頂,寒夜長寂,顧影自憐,唯有燈燭一盞,與滿室書冊為伴,深夜從案邊抬起頭來,是否在暗淡跳動的燭光中,亦能聽見那嗚咽的風嘯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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