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君如目光亦落於畫卷之上,眸光也不由得驀然一亮,泛起漣漣燦然光采,畫中少年含笑凝眸,倚鬆而立,當真算得上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眾人雖明知“他”本是女子,但那種磊落清貴之氣,卻似是透過紙背隱隱流出一般,讓人震驚之下,又不由得不暗暗心折。

    良久,馮君如方才歎道:“祖師風采,當非外人所及,她從來不向人談起自己身世,自奪得巫山之地後,便以巫為姓,我們隻隱約聽說,她早年受過許多飄泊和折磨,身患隱疾,常受病痛之苦,自從江湖上尋得飛豔之後,便一直退隱於此處調養身體,後來幾年,她雖名為教主,實則教中事務,都悉數交於時任春堂堂主的飛豔處理,教中弟子也鮮有見麵,那時我女夷教尚是江湖小派,教眾不過百數,更談不上在各地設有分舵,見過祖師教主容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歎了一口氣,道:“如今我們女夷教流轉已達三代,曆經新舊吐納,見過祖師真正容貌之人,恐怕僅餘老身一人……唉,祖師教主風采絕倫,當初我初見她時,正是一個落雪的冬日黃昏,她身披這件畫上的翠羽氅,倒是做女裝打扮,挽著家常髻兒,懷中摟一隻紫銅雙耳暖爐,倚案捧卷而坐,窗外彤雲密布,漫天的鵝毛大雪,下得真是紛紛揚揚……我那時還號稱‘地魔女’,性子凶悍得緊,在江湖上闖蕩十年,也掀起了不少的腥風血雨,祖師教主偶然聽說,便遣飛豔帶人將我擒上峰來。”

    阿萱在心中暗暗想道:“馮長老既是自稱地魔女,想必十年來圍剿她的武林人士也極多,最後竟然隻有巫長恨派人才能將其擒住,隻怕那時巫長恨手下已頗有些實力了。”

    隻聽馮君如又道:“那時祖師雖在江湖上名聲極廣,但我女夷神教尚未成氣候,我雖然被帶到了她的麵前,卻心中猶自不服,倒是她見我進來,便將手中書卷丟到案上,向我微微一笑,如對熟人一般款款道:‘君如,你終於來啦。’她這展顏一笑,麵龐上竟如有七彩寶光流動一般,光芒變幻,瞬息萬千,令人目眩神迷,莫敢直視,這畫卷上所能顯現的,亦不過她當年風采十之一二矣。”

    “以我那樣窮凶極惡的人,當時竟也是腦子中一片空白,隻是呆呆地看著她,但覺她一顰一笑,舉止言談,莫不是令人心動神搖,她的氣度高華明遠,她的態度又那樣溫柔可親……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如聞綸音一般,隻覺鸞鳳齊鳴,也比不上她聲音一分動聽,平生第一次,我竟會在一個人的麵前,驀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卑微而低賤,簡直要一直低到塵土深處裏去。”

    眾人神馳意遠,再目視那畫上容色絕世的少年,都不覺有些癡了。

    馮君如的麵龐上,煥發著一種異樣的光輝,竟使得她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她統共對我說的,也不過是三句話而已:‘君如,你終於來啦。’‘江湖日長,你不覺得寂寞麽?’‘不若我們共襄女夷之任,以銘天下蒼生。’這三句話,我便是化為飛灰,都不敢有半分遺忘,亦正是這三句話,終於改變了我馮君如的一生。”

    共襄女夷之任,以銘天下蒼生!

    阿萱雖早有準備,卻還是大大吃了一驚。

    女夷,世所謂花神,巫長恨之意,顯然是以花神女夷自喻,以百花來比喻天下女子,花神女夷的職任所司,無外乎是護花憐花,不讓其紅消香殘而已,然而巫長恨之誌還不僅僅隻在於此,她竟還是要借此銘告天下蒼生,世間滄桑變換,風雲起伏,不僅僅隻是男兒的誌向!

    自盛唐以來,女子中多有顯貴者蔭及家族門楣,而如武後、韋氏之流,甚至可以把持唐室朝綱,令一眾文武百官唯唯聽令,故至五代之時,對女子的管製拘戒已大為放鬆,但天下風氣,還是以《列女傳》《女誡》上規條作為約束女子的標準,尤其是武林之中,女子地位更是大不如男,故此才會有淩飛豔之遭遇發生,巫長恨這兩句話,放眼當時來看,真無異於是石破天驚。

    巫長恨,這奇特異行的女子,她的畢生始終籠罩著神秘的煙雲,一如這終日雲鎖霧罩的神女峰,世人難以窺見其真實的麵目。

    巫長恨——居於巫山,以此為姓,這意味深長而又詭奇深幽的名字,多半不會是她的真名,她究竟是從何而來,飄然出現在這風波詭譎的江湖?她所引為長恨的又係何事?

    阿萱心潮湧動,真想能去問一問她,可惜她與她那一段傳奇,卻早已長埋於巫峽連綿的青山深處。

    張謙看了一眼麵色蒼白的楊宗寧,忍不住出聲問道:“馮長老,巫教主……巫教主長做男子裝扮,不肯將自己真實身份公告天下,是想隱藏自己來曆;可淩教主……淩教主她便是做了教主,也未必不能與先生……與先生同偕連理,卻為何她從來不肯辯解,甚至寧可受到不白之冤,讓天下人都將她看作是……是……”他心胸之中,對淩飛豔景仰之至,此時那下半句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馮君如的目光緩緩垂了下來,低聲道:“是啊,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冬夜,探視過楊三郎回來,她默然坐了許久,或許是心情激蕩,不能自已,終於講出了她舊時與楊三郎的一段往事,而我……也曾同樣問過她這個問題。”

    楊宗寧聽到此處,身子不禁有些微微發抖,雙目之中,隱有淚光泫然,卻又死死藏住那一抹企盼和希翼的神色。

    阿萱心中突然有些可憐起他來,忖道:他出自金陵名門,在武林中又大有聲望,當初若是起心求淑女為配,一定也不是什麽難事,可是他……隻因當初與淩飛豔的鴛盟不偕,二十三年以來,他遠遠離開自己的故鄉,江湖飄泊,曆盡滄桑,後來竟還隱身於盛澤張府,求作區區一介西席先生,也不肯涉足江湖事務,更無心於任何功名利祿。

    常聽人說可惡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這楊先生……唉,他為雪昔日奪妻之恨,二十三年來將女夷教恨之入骨,現在竟還夥同外人一同攻上峰來,著實有些可惡……不過,也是個心如死灰的可憐之人罷啦。

    但見馮君如轉向楊宗寧,說道:“飛豔當初隨祖師遠行巫山,你隻道她是受巫長恨美色風度所迷惑,這才狠心離你而去麽?楊三郎,枉你與飛豔青梅竹馬,竟還看不透她內心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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