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朗靖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阿萱。阿萱但覺他的目光如春陽一般溫暖,內中更是滿含著憐惜疼愛之情。她自小無父,母親生性淡泊,與她也並不十分親近。此番與李煜相聚,又是平地風波乍起,幾欲反目成仇。此時沐浴在這素昧平生的中年男子的溫和目光之中,卻是渾身一暖,心頭陡然酸楚起來,一種怨憤荒唐的念頭刹那掠過:為何……為何他竟不是我的父親!

    郎靖輕輕歎息一聲,道:“公主殿下,阿萱……這個名字,可是出自於‘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一典麽?”

    阿萱有些驚異,點頭道:“正是。你……你怎會知道?”

    郎靖低聲道:“我自然知道……當初國主尚是安定郡公之時,於壽州與你娘相遇,後來……後來國主隨謝姑娘去了姊歸郡,隱居在香溪河邊。自始至終,我……微臣……都是隨侍在國主身邊。”

    阿萱更是吃驚,想到品荷軒中那一夕長談之中,李煜竟無隻字片語提起郎靖。當下隻是怔怔地望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郎靖伸出手來,將頭上笠沿拉得更低了些,他的臉龐便完全掩藏在笠下的陰影裏。阿萱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聽他淡淡說道:‘合歡蠲忿,萱草忘憂’,這是微臣當初隨國主離開之際,送予謝姑娘的兩句話。以她那樣的慧質蘭心,不會不明白微臣話中的暗示。

    國主那樣的男子,生具琉璃一般的七竅心肝,固然格致高雅,世所罕有,卻並非……

    唉,公主殿下,可是……你的母親,雖然她感念我的好意,以萱作為了你的名字;其實這十八年來,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忘卻過那綿綿的憂愁……

    柳絲輕拂之中,他長歎一聲,聲音低不可聞:“是不是情至極深之時,無論經過多麽漫長的歲月,終於還是無法做到太上而忘情?”

    郎靖後退兩步,默默一躬,隨即轉身緩緩行去,逐漸消失在淡金柔綠的柳蔭之間。

    阿萱遠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手裏捧著那裝有四錠元寶的小小綢緞包袱,心中不禁浮起一抹莫名的惆悵。郎靖那清瘦而挺直的背脊,映在陽光細微的金塵裏,隔了柳絲看去,竟也有一種隱隱的哀婉和憂傷,也不知沉積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深重滄桑。

    蘇保將她帶到何家座舫之前,她已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金元寶,贈予了蘇保。這老實的小買賣人登時漲紅了臉,淚水在眶裏打轉,幾乎便要馬上掉了出來,結結巴巴道:“姑娘,姑娘,這如何使得?你孤身一人,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阿萱歎了口氣,心中卻想道:“我孤身一人,卻往哪裏使錢?”

    何家座舫雖不及江暮雲的畫舫那般的華貴巨大,但裝飾精美,也堪稱富麗堂皇。船上有人見著他們二人,便下來一個身著綢衣的中年人,頜下蓄有長須,走到兩人跟前,大剌剌地問道:“喂,蘇保,這就是你女兒麽?”

    蘇保連忙躬身應道:“正是,小人今天把小女貞貞帶來,請夫人小姐過目。她年紀還小,脾氣又倔,以後還請陳總管您多多指教。”

    阿萱見他人雖然老實,戲倒演得十足,心中暗暗好笑。那陳總管打量阿萱一番,見她容貌頗為秀麗,唔唔兩聲,拈了拈幾根長須,懶洋洋地說道:“馬上便要開船,夫人小姐哪有這個閑功夫,來瞧你家這個丫頭?本總管看看也就罷了。隻要她夠機靈,好好侍候小姐就成。咱可話說在前頭,她做得不好,可是不能在小姐跟前侍候,是要打發到廚房去的。”

    蘇保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陳總管說道:“咱們這一走,你父女兩個怕有就難得見麵哪,你有什麽話,便囑咐囑咐罷。”說著走開幾步,負手站在一邊,看旁邊小船撒網打漁。

    蘇保便叮囑了幾句,無非是些天涼加衣、小心侍候之類的話,他感念阿萱替代他女兒,故此這些話倒也說得情懷殷殷。阿萱想自己若有爹媽在世,遠行之時,怕也是這樣絮絮嘮叨不已罷。一時觸動情腸,眼中不禁淚水滾動。這父女別離的模樣,當真象到不能再象。

    那陳總管看了片刻打漁,覺得無甚趣味,便走了過來,不耐煩道:“說好了就該走了,蘇保你擔心個什麽?又不是不還你女兒!她隻要伶俐些,小姐隻有更寵她的。我家小姐金尊玉貴,她跟在我家小姐身旁,比起尋常府第的小姐們還要享福呢!”

    阿萱便道:“爹你回去罷,我這就去了。”蘇保不敢多說,當下作別而去。

    那陳總管先讓阿萱候在一旁,一邊命水手拔錨開船。此時細雨初歇,晨霧甚濃,遠遠望去,金陵城都淹沒在白茫茫的霧中,偶而露出高挑的朱紅簷角,或是一抹翠綠的柳樹梢兒,宛如浮在大海裏的零星孤島。

    船身突然微微一震,但聞吆喝聲中,卻是船上水手拔錨收纜,已將座舫撐離堤岸。幾扇巨大的白色布帆,緩緩自桅頭升了起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