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轉型時代,是指1895-1925年初前後大約30年的時間,這是中國思想文化由傳統過渡到現代、承先啟後的關鍵時代。在這個時代,無論是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或者是思想的內容,均有突破性的巨變。就前者而言,主要變化有二:一為報刊雜誌、新式學校及學會等製度性傳播媒介的大量湧現;一為新的社群媒體--知識階層(intelligentsia)的出現。至於思想內容的變化,也有兩麵:文化取向危機與新的思想論域(intel-lectual discourse)。

    新的傳播媒介

    (一)製度性傳播媒介的出現與成長

    1.報刊雜誌

    1895年以前,中國已有近代報刊雜誌的出現,但是數量極少,而且多半是傳教士或者商人辦的。前者主要是有關教會活動的消息,後者主要是有關商業市場的消息。少數幾家綜合性的報紙,如《申報》、《新聞報》、《循環日報》,又都是一些當時社會的“邊緣人士”,如外國人或者出身買辦階級的人辦的,屬於邊緣性報刊(marginal press),影響有限。

    1895年以後,最初由於政治改革運動的帶動,報刊雜誌數量激增。根據布裏滕(Roswell S。Britton)的統計,1895年中國報刊共有15家。1895-1898年間,數目增加到60家(我個人的統計是64家),1913年是487家,五四時代數量更為激增。根據當時《中國年鑒》(China Year Book)的估計是840家,《申報》認為有1134家,而1917年美國人伍德布裏奇(Samuel I。Woodbridge)在《中國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Sin-ica)給的數字是2000家“注釋1”。據胡適的估計,僅是1919年,全國新創辦的報刊大約就有400種“注釋2”。由此可見轉型時期報刊雜誌增長速度的驚人。

    同時,新型報刊雜誌的主持人多出身士紳階層,言論受到社會的尊重,影響容易擴散。因此,這種新型報刊可稱之為精英報刊(elite press)。此外,這些新型報刊的性質與功能也與此前的“邊緣性報刊”有很大的不同:它們不但報道國內外的新聞,並具介紹新思想及刺激政治社會意識的作用。

    轉型時代的傳播媒體,除了報刊雜誌之外,還有現代出版事業的出現。它們利用現代的印刷技術與企業組織大量出版與行銷書籍,對於當時思想與知識的散布以及文化的變遷也是一大動力。例如中國在二十世紀的前半期,有三大書局之稱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與世界書局都是在轉型時代成立。當時它們廣泛散布新知識、新思想的一個重要管道,就是替新式學校印刷各種教科書“注釋3”。

    2.新式學校

    大致說來,清朝這一段時期,書院製度比起宋明時期大為衰落。十九世紀以後,特別是太平天國運動結束以後,書院製度才有複蘇的趨勢。但是教育製度大規模的改變,是1895年以後的事,首先是戊戌維新運動帶來興辦書院與學堂的風氣,設立新學科,介紹新思想。1900年以後,繼之以教育製度的普遍改革,奠定了現代學校製度的基礎“注釋4”。一方麵是1905年傳統考試製度的廢除,同時新式學堂的普遍建立,以建立新學製與吸收新知識為主要目的。當時大學的建立,在新式學製中的地位尤其重要。它們是新知識、新思想的溫床與集散中心。因此,它們在轉型時代的成長特別值得我們注意。

    由1895年至1920年代,全國共設立87所大專院校。據估計,截至1949年為止,中國約有110所大專院校,因此可以說其中五分之四創立於轉型時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這87所大專院校內,有21所公私立大學,幾乎包括了所有二十世紀中國著名的大學及學術思想重鎮,如北大、清華、燕京、東南諸大學。可見轉型時代是現代教育製度興起的關鍵時期“注釋5”。

    3.自由結社--學會

    所謂學會,是指轉型時代的知識分子為了探討新思想、散播新知識並評論時政的自由結社。中國傳統不是沒有這種學術性與政治性的自由結社,晚明東林複社、幾社就是顯例。但是清朝建立以後,講學論政的結社為政府所禁止,雖然士大夫之間仍然時有“詩社”這一類文學性的結社,但政治性的結社則幾乎絕跡。1895年以後,隨著政治改革的開展,學會大興。從1895-1898年,據初步統計,約有76個學會組織“注釋6”。以後就整個轉型時代而言,雖因資料缺乏,難以確計,但從許多零碎的報道可以推想這種結社一定相當普遍。因為一般而言,學會這種組織並不需要相當的人力與物力才能實現,它隻要一群知識分子有此意願就可以成立,而我們確知當時知識分子集會講學論政的意願是很普遍的。因此,就傳播新思想、新知識而言,學會在當時的重要性不下於報刊雜誌與新式學校。

    在轉型時代,報章雜誌、學校與自由結社三者同時出現,互相影響,彼此作用,使得新思想的傳播達到空前未有的高峰。

    長遠看來,這三種製度媒介造成了兩個特別值得一提的影響:一個是它們的出現是二十世紀文化發展的基礎建構(cul-tural infrastructure)的啟端,另一個就是公共輿論(public opin-ion)的展開。

    近年來,中外學者常常討論所謂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在中國近現代出現的問題。因為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中央政府權力的萎縮,地方紳權的擴張,接管許多地方公益事業,同時外國租界在許多城市出現,形成一些“國家機關”以外的公共領域。但我認為這些發展都隻是導致公共領域的間接因素,而上述三種製度性的傳播媒介的出現才是直接因素。根據哈貝馬斯(Jurgen Habermas)對歐洲近代早期公共領域形成的典範研究,公共領域之出現直接反映了兩種現象:政治參與和理性批判(rational-critical)意識“注釋7”。轉型時代輿論之形成,也正好反映了這兩種現象。那時,在一個沒有正式民主製度的社會裏,報刊雜誌、學校與學會都是政治參與的重要管道。同時,這些製度媒介,不論是透過傳統儒家“公”的觀念或是新的民族主義與民主自由觀念,都是以理性的討論來表達批判意識。就此而言,我們可以說,三種製度媒介所造成的輿論,代表公共領域至少在轉型時代有相當程度的出現。

    (二)新的社群媒體--現代知識階層的形成現代知識分子是什麽樣的人?這是一個很有爭議性的問題。我個人認為,大約而言,知識分子是一群有如下特征的人:(1)受過相當教育、有一定知識水準的人(此處所謂教育不一定是指正式教育,也可以指非正式教育,例如自修求學的錢穆、董作賓等人),因此他們的思想取向比一般人高。(2)他們的思想取向常常使他們與現實政治、社會有相當程度的緊張關係。(3)他們的思想取向有求變的趨勢。

    若與傳統士紳階層相比較,更可襯托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特殊性。就其與現存的社會結構而言,傳統士紳是與他們來自的鄉土社會有著密切的有機關係。他們是當地社會的精英,不但在地方上具有各種影響力,而且參與地方政府,發揮許多不可少的行政與領導功能。而現代知識分子多半脫離了他們本鄉的鄉土社會,寄居於沿江沿海的幾個大都市,變成社會上脫了根的遊離分子。他們所賴以活動或生活的組織,常常就是我前麵所謂的三種製度媒介。

    就其與當時政治權力結構的關係而言,傳統士紳階層透過考試製度一方麵可以晉身國家官僚,另一方麵也可留在鄉土,擔任地方領導精英,參與地方行政。因此,其與現存權力結構的互相依存關係大於相互抵觸的關係。反之,新式知識分子既因科舉製度在轉型時代初期罷廢,仕進階梯中斷,複又脫離鄉土,流寓異地,不再參與地方事務,他們既然與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都缺少有機關係,因此與當時政治權力中心相抵觸的可能性要大於相互依存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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