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

第三十五回 嶽鍾麒孤膽登險寨 忠傅恒奏凱還京華(1/5)

    嶽鍾麒上刮耳崖,順利得異乎尋常。清晨傅恒的箭書射發上山,中午時分便接到莎羅奔的回信:“專候嶽東美老爺子來山做客,其餘人事免議。”

    “我這就上去。”嶽鍾麒已是行色匆匆,“山上冷,給我把皇上賜的豹皮氅帶上,有三四個護衛帶我的名刺跟著,就成了。”此刻兆惠、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廟裏,實是人人都替這老頭子吊著一顆心,看著他換袍換褂,都不言聲。嶽鍾麒笑道:“莎羅奔是個義氣人,你們誰有我知道他?別這麽送喪似的苦著個臉,準備好酒,下山我們一道兒大醉一場!”

    傅恒不言聲將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進行李裏,轉身對嶽鍾麒一揖,皺眉凝視著他半晌才道:“莎羅奔新敗,藏人心高自尊難以辱就,難免有不利於嶽公之舉。我不怕莎羅奔迎客,隻怕他留客啊!”“不會的,我畢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將仇報,在族裏怎麽做人?”嶽鍾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裏想,越想越麻煩,越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結果其實壓根沒那麽嚇人。要恨,莎羅奔也隻會恨你,藏人也講冤有頭債有主,斷不至拿我當人質脅迫你的,昨晚計議了一夜,怎的臨走了,你仍這麽婆婆媽媽的?”兆惠素來麵冷,見嶽鍾麒如此從容灑脫行若無事,心下佩服之極,忍不住說道:“老馬老廖,我們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嶽老軍門這份心胸膽量麽?來,以水代酒,我們敬老爺子一碗!”傅恒的心鬆弛了一點,也倒一碗水,跟著和嶽鍾麒一碰,“乒”地一聲,五個人都舉碗飲了。廖化清道:“莎羅奔敢對嶽老爺子怎樣,我踏平這刮耳崖,剁碎了他!”

    “不是這一說。”嶽鍾麒笑道,“我還是平安回來,把差使光光鮮鮮辦下來,咱們大家才高興!”說完便往外走,傅恒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著莎羅奔寨中的人接出來才回大營。

    來接嶽鍾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嶽鍾麒也是幾十年的老相熟了,但素來訥言罕語,一路話不多,隻初見時見嶽鍾麒隨從隻帶了四個人,且是談笑自若滿臉豁達神氣,略略有點詫異,擺臂平胸哈腰一禮說道:“故紮故紮夫人都在寨洞裏恭候,嶽老爺子——請!”

    這裏的山勢愈往西走愈見險峻,行了二十幾裏,路徑已經矗在半山雲中,往上看,兩壁絕崖幾乎合攏,微顯一線之天,雲霧繚繞間可以看見山頂白皚皚的萬年積雪,連山縫間吹來的風都浸骨價冷,一側山壁斜倒下來掩著山路,有些地方得偏著身子側著頭過,不時有懸藤凸崖擦臉摩臂。嶽鍾麒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虛造假設。往下看,淡淡的靄霧像稀薄的雲岫,萬木叢蘢深在穀底,幽綠的竹樹間河流湖塘縱橫羅列,還模模糊糊能看見海蘭察的兵營,像誰擺了幾塊積木在幽穀裏的河邊。嶽鍾麒不禁暗自嗟訝:這塊絕地要想強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剁碎”雲雲,隻是一句豪語而已。走在側後的桑措也對這位老人欽佩莫名,這樣陡峻險絕的路,就是小夥子連走幾十裏,也都要累得筋軟骨酥的,嶽鍾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總督將軍位分還要高,獨身入不測之地與敵軍談判,不但毫無怯色,且是步履穩健,似乎越走越精神健旺的模樣,一路有說有笑,指點形勢,說往年舊情,到道路十分逼窄處,還用手挽跟從的年輕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恒,讓這樣一個人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和談使臣。

    待到天將黑時,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這裏地勢又豁然開朗,往上看,摩雲嶺主峰淡雲繚繞,獨巒插天的山頂積雪銀光耀目,被落日的餘暉映得色彩斑斕。峰下大寨被山遮著,看去已經黝黑。寨門前山頂一片三十餘畝大的空場,場周匝都圍的巨石堞雉,像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場,周圍堞雉旁全栽的馬尾鬆樹,黑森森烏鴉鴉一片寂靜。隻是山頂峰口,西北過來的風異樣冷冽,搖得鬆樹都在婆娑晃動,景象看去瑰麗裏透著詭異。穿過這片空場,天色已經完全蒼暗下來。嶽鍾麒一行站住了腳,便見寨門裏邊星星點點的火把蛐蜒一樣沿山道過來,因見鬆木寨門上懸著個什麽物件,像一根繩子下吊著個葫蘆,嶽鍾麒問道:“老桑,那上頭吊的什麽呀?是辟邪用的麽?”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說道,“請稍候,我進去稟報故紮!”

    嶽鍾麒點頭一笑由他而去,覺得冷上來,套上傅恒送的皮袍猶覺不勝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顧右盼上下打量周圍景致,和幾個兵士說笑。那幾個兵一者冷二者怕,恍惚神不守舍,白著臉覷寨裏動靜,口裏支吾虛應。一時便聽寨中三聲炮響,接著長號喑咽齊鳴,兩排火把隊沿階疾趨而下,將裏邊夾成一道火胡同,幾百名壯漢手持長刀,身著藏袍,腰中別著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個個目不斜視神情嚴肅盯著前方。接著,嘎巴帶著四個衣色相同的親隨兵出寨門,也不答話,分列而立。見跟隨的幾個兵士都嚇得臉如死灰,晃悠著身子有點站不住的光景,嶽鍾麒斷喝一聲:“給我站規矩了!莎羅奔要殺,自然殺我,與你們什麽相幹?這樣子好教人惡心麽!”

    “嶽老爺子發光了!”朵雲已經到了寨門,火把影裏見嶽鍾麒威風凜凜精神抖擻,也是心下欽敬,一笑說道,“這是我們迎接貴賓的最高禮節,諸位不要驚疑!”說著迎了出來,向嶽鍾麒曲肱攤手一禮。嶽鍾麒臉上帶著一絲冷笑,隻點了點頭,說道:“你擺這樣的陣勢,我也有點心驚呢!隻是我已過古稀之年,什麽也都撂開手了。你的漢話畢竟不地道,應該說我‘光火’,沒有發光這一說。莎羅奔呢?就按歲數輩分,他也該接我一接的。”朵雲繃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討厭我。這世界太大了,漢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錯的,而且漢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妓女,是官員們常常光顧的地方,但有哪個女人嫁兩個丈夫,就會像個巫婆一樣小看她詛咒她!啊,我們不談這件事,您不是為這個來的,我也不想談。我的丈夫應該來接您,但他受了傷,被你們的槍打傷了,他在寨裏等您。您是我們尊貴的客人,請!”說罷將手一讓。

    嶽鍾麒像猛地被人往口裏塞了一團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連書帶詮釋,“學問”汗牛充棟,要回駁朵雲這幾句話,竟一時尋不出頭緒,什麽“事夫如天”“從一而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類話頭沒有根據,也說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啊”了兩聲,笑道:“朵雲小姑娘和老頭子算舊賬了!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我都忘記了,虧你還記得!小羅羅子受傷了麽?快帶我去看看!”說著便走,看著前麵火把夾道裏閃著寒光的兵刃,若無其事地行了進去。藏兵們聽嘎巴一聲號令,“呼”地將火把平舉下去,都彎倒了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像煞了幾個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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