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

第三十七回 危世情舉綱張文網 傷民瘼奮發求治道(2/5)

    “我帶袁枚去。”尹繼善道:“他是文官,不好在總督衙門安置。你跟吏部打招呼,下牌子署西安知府就是了。”紀昀笑道:“會意得,怕是到那邊單絲孤掌,連個彈琴下棋的朋友也沒有吧?”尹繼善和劉墉直送弘晝二人到儀門方才回來,劉墉去北書房,尹繼善自預備行裝約袁枚同行不述。

    二人打轎趕往莫愁湖,待到時正是辰牌。行宮就在毗盧院下,是康熙二十三年就開始修建的。康熙六次南巡從來也沒住過這裏,是怕長江水漲漫堤決潰淹了這處低凹所在。自李衛當總督,江堤加高又加高加固又加固,大條石和石頭城相連。雍正十一年百年不遇的菜花汛離堤頂還有丈餘,可謂是萬無一失。乾隆愛這處景致,上倚寺觀可聞暮鼓晨鍾,下臨莫愁湖可玩勝景顏色,因就住在這裏,百年老鬆翠竹楊柳掩映間紅牆黃瓦丹堊一新,遙瞻與北京暢春園仿佛。隻是皇帝太後皇後既駐蹕於此,關防所禁,莫愁湖黃蘆白茅敗荷清漣依舊,沒了遊人畫舫點綴,偌大湖麵不見片帆舟影,便顯得寂寥肅殺,秋風一湧寒波激岸樓亭孤疏,少了幾分柔媚。

    行宮門口等候接見的官員很多,幾乎都認識紀昀,見他過來,幾個司道小官隻遠遠站著癡望,山東安徽福建江西幾個省的巡撫忙就上來請安問好。紀昀笑道:“你們這些家夥,這回買櫝還珠了,這是和親王爺!喝麵糊湯喝醉了麽?”幾個人忙又跪下給弘晝叩頭謝罪。弘晝笑道:“我沒穿王爺行頭,不怪你們這群王八蛋!你們吃紀昀惡罵了還不知道。當日蘇五奴長得漂亮,人們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說‘灌酒沒用,多拿銀子,喝麵糊湯也能灌醉了我’——這叫飲亦醉。成語,你們曉得麽?”說得幾個巡撫都笑,弘晝卻朝站在彩門旁的一個五品官笑著招手,說道:“這不是歸德縣的段世德麽?好嘛,五品堂皇當上了,認不的五王爺了!——幾時升發的?”

    “是是,卑職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過來,磕頭請安笑道:“王爺一下轎我就認出來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給王爺請安。托王爺的福,今年信陽府出缺,卑職考成‘才優’,就選出來了……”弘晝笑道:“你給我弄的幾隻蛐蛐兒,鐵頭蒼背聲如嘎玉,好極!連十三貝勒的‘無敵大將軍’都叫咬斷了大腿。先說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幹。再給我弄幾隻鵪鶉來,信陽府鵪鶉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滿臉花,說道:“這好辦,回去我就叫小廝們去買。王爺放心,一定不去攪擾百姓,這是卑職的私意兒,誰叫我是王爺旗下奴才呢!”弘晝搖頭道:“春天的鵪鶉叫‘春草’,最窩囊軟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罷了。冬天的鵪鶉蛋人暖出來,叫‘冬英雄’,要養過三年皮老筋強,要常往人堆裏帶,教它不怕人不怯陣,太瘦沒勁太肥了榔槺,養得聽見公鵪鶉叫,它就乍翅伸脖子紅眼要鬥。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他口說手比正說得興頭,卜義從儀門裏頭小跑著出來,打千兒請了安,微喘著說道:“萬歲爺在長春軒,聽說五王爺遞牌子,叫和紀中堂一道進去呢!”弘晝興猶未盡地咂咂嘴,對紀昀道:“曉嵐,咱們進去。”

    行宮沒有甬道,大小錯落的殿宇亭閣都是請江南山子野[1]

    按蘇州園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欄長亭銜接,欄邊長板相連,隨時可坐可依。卜義帶著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隨手指點著那裏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見大臣處;左邊“月恒殿”,是皇後居處;右邊“星拱院”,是那拉貴主、陳妃何氏魏氏嫣紅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寧宮,是太後住著……說著已見王恥笑嘻嘻迎了出來,便道:“這回廊向西那座壓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親王書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這裏批折子見人,叫‘長春軒’。”說話間王恥已到跟前,急打個千兒說道:“二位爺進去動靜輕些,皇後在軒裏彈琴,皇上在那裏吟詩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聽見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過,軒外廡廊站著一個不足三十歲的青年官員,形容孤峭消瘦麵色蒼白,戴著六品頂戴。見弘晝盯著他看,紀昀小聲道:“竇光鼐。二十二歲中一甲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現在跟我在四庫全書上行走。頭一份彈劾高恒的折子就是他寫的。”弘晝點點頭沒言語,便聽琴音嫋嫋中乾隆吟道:

    草根與樹皮,窮民禦災計。敢信賑恤周,遂乃無其事。茲接安撫奏,災黎荷天賜。控蕨聊糊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攙以粟,煮熟充饑致。得千餘石多,而非村居地。縣令分給民,不無少接濟。並呈其米樣,煮食親嚐試。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墜淚。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勝,遑忍稱為瑞。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應永識,愛民悉予誌……

    紀昀聽著,這詩就溫婉藻飾上說,無論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來,悲酸矜憫之情溢於言表,尤至‘我食先墜淚’一句,心淒心顫出於至情至感,聽得紀昀和弘晝都心裏一陣酸涼,眼中瑩瑩淚珠欲垂。正淒楚間,乾隆在軒內說道:“你們三個都進來吧。”於是弘晝打頭,紀昀竇光鼐隨後魚貫而入。

    竇光鼐還是頭一次離得乾隆這樣近,尋常像這一等官員都是匍匐在地,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他卻恭敬叩了頭便長跪挺起身來,見迎門一張碩大寬闊的木榻上乾隆盤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壘壘疊疊垛的都是文書奏折,還放著幾隻小黃布袋,都可隻有通封書簡大小,中間還擺著一個深口寬沿的大碟子,裏邊的黑米煮熟了,吃得還剩一少半,猶自微微冒著熱氣。皇後卻不在外間堂內,竇光鼐留神看時木榻北邊一色明黃紗幕牆隱隱微風鼓動,才想到是一紗之隔皇後在裏邊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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