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

第一回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嚴詔將相亂提調(1/5)

    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萬木蔥蘢,川西北甘孜阿壩一帶還是一派寒荒陰霾的冬景。從玉門關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將沼澤地裸露在黃湯泥水外麵的埠地凍結成一層硬殼,就像膿腫的瘡痂,星羅棋布或大或小似斷似連地橫亙在潦水中,綿綿蜒蜒伸向無邊的盡頭。絳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時而將凍雨漫漫靄靄灑落下來,時而又撒下細鹽一樣的雪粒,風卷凍雨,吹打得蘆葦菅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簌簌顫栗。即使無風無雪,這裏也是晴日無多,東南大川裹上來的濕熱氣和川北的寒風交匯在這裏,又是整日的大霧,彌彌漫漫,覆蓋在無垠的水草沼澤地上,把小樹、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縱橫交錯緩緩滾移的河溪……都擁抱在它的神秘紗幕之中。潮濕得連鳥都懶得飛。人隻要在這樣的霧中穿行一個時辰,所有的衣裝都會像在水裏浸過,粘濕得通體不適,冷得沁骨透心。

    因為大小金川戰事綿密,斷斷續續將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軍和金川土司莎羅奔部卒兩軍對壘,隔著這數百裏大泥淖時有交戰,附近以販運鹽糧茶馬為生的漢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的逃遷的遷,刷經寺東西橫亙三百餘裏,除了兵營還是兵營。東倒西歪的村舍裏烏煙瘴氣,到處堆著柴炭和滿是泥漿的糧車,滿街的驢、騾、駝、馬糞被大兵們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漿裏,稀粥樣渾淌流。梭磨河裏泡著幾百條烏篷船,也是運糧用的,眼下是枯水季節,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這裏,隻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窩棚,起灶支鍋過日子。倒是這“窩棚屯”的川中船家,兒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給這一片充滿殺機的大軍營盤帶來一絲人間煙火氣。

    亭午霧散時分,一隊官兵約五十餘騎,自西向東馳來,滿身都是泥漿的馬,馱著一個個渾身精濕蓬頭垢麵的戈什哈,在四尺餘寬的“驛道”上狂奔,漿水四濺,迸得道旁牛皮帳上都是,連遠處兵士剛剛晾曬出來的被褥上都是。馬隊過去,立即招來兵士們一片責罵聲:

    “龜兒子窮燒個啥子喲!老子就這一條幹被子囉!”一個禿子正在驛道旁支晾被褥的竿子,號褂子上濺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連嘴裏也迸進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罵道:“先人板板的,糧庫裏吃飽了撐的,跑那麽慌趕死唦!——杆子要倒!龜兒子們賣什麽呆?快來幫著支穩了!血祖宗的,這是個什麽鬼地方。天黑地凍得像石板,老爺兒(太陽)一出來又要化成一攤臭泥!”

    幾個在帳篷裏說笑打諢的兵忙跑出來,撮著碎石塊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竿。一個矮個子仰著臉,囔著鼻子齜牙咧嘴笑道:“禿子老五早就想喝糧庫裏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兒,滋味怎麽樣啊?”禿子拂落著身上的泥點子,恨恨說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訥親兒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羅奔端了狗日的糧庫,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張軍門帶老了兵,偏偏不叫帶,訥親個臭書生,隻曉得板著個屄臉訓人,他會打仗?”他的話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陣共鳴:

    “禿子老五這話地道!”

    “先頭在小金川,窩在爛泥塘裏,還差點叫人家端了老營中軍。如今移到北路,還是他娘的睡爛泥塘帳篷……我連做夢都想著睡個幹崩崩兒的窩棚!”

    “奪大金川,奪大金川,奪了兩次了,幾百裏爛草泥潭地,糧食上不去,奪了也得退回來!死在爛泥地裏的人比他媽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們張大帥還掌事兒,我們哪能這麽窩囊呢?張大帥攻苗那陣子,七十二洞苗蠻王反起……”

    禿子老五用腳踹著木杆根兒,冷笑一聲說道:“你說的那是當年!貓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張廣泗指揮?我瞧著是人家莎羅奔給朝廷留麵子,不然連他也叫活捉了去!”矮子尖著嗓門,生怕別人搶了話頭似的叫道:“那都怪訥親在裏頭攪的,他要不管軍務,張軍門一個婆婆當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場亂子!”一個絡腮胡子當即冷冷頂上,說道:“張軍門是個活周瑜,最沒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軍給他做飯,小金川打敗仗,就是姓張的瞎擺活不聽阿桂軍門的主意,還妒忌,先派人家帶一群守庫的爺孫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後又妒人家桂爺,怕揭出他的短來,又想殺人滅口!這種德行,誰敢跟著他?誰願給他賣命?!”他朝帳外望了望,小聲道:“祁管帶查營來了,龜兒子是張廣泗的親兵下來的,咱們進帳子,唱歌!”於是幾個人一個接一個溜進帳篷。頃刻各個帳篷此伏彼起,響起兵士們五音不全的破鑼嗓門兒:

    聖略宣,皇威鬯,風行電激物震蕩。

    物震蕩,聲靈馳,靡堅不破高不摧!

    曩西域,版圖廓,二萬餘裏我疆索。

    兩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適自殘……

    春風吹鐃入桃關……奏凱還,虎臣羆士皆騰歡……

    那一行騎兵當然理會不到兵士們這番議論,此刻已經馳到刷經寺的梵塔前。為首的兩個軍官在山門前的轉經輪前滾鞍下馬,將鞭子和韁繩扔給隨從的戈什哈,便見中軍門官迎上來稟道:“訥經略相公和張軍門兩個人正商議事情,請海蘭察軍門和兆惠軍門到候見廳暫息聽令!”

    “是!”那位叫海蘭察的青年軍官行軍禮平臂在胸答應一聲,卻不舉步,回身對身邊另一位軍官笑道:“和甫,候見廳這會子準坐滿了,那都是些煙蟲,我怕聞那股子煙臭味。你要去你先進去,這會子外麵幹爽,太陽底下晾晾,衣服幹透了我就進去。”兆惠道:“我也嫌那屋裏氣悶,你自己不願的事叫我去幹!我也在外頭晾晾!”二人說罷相視一笑。

    這兩個軍官年紀都在三十二三上下,個頭也差不多,又都喜歡穿黑甲披紅袍。乍一看,有點像孿生兄弟。因為二人平時相處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離,一個灶裏攪馬勺,又同住一個大帳篷,管著征剿大軍的糧庫,一正一副兩個總糧管帶,又都是副將銜,一樣的愛兵如命,所以軍中有“紅袍雙星將”之稱。但其實二人門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處。兆惠是長瓜臉,麵色蒼白清臒,一對眼窩微微下陷,峭峻的麵孔上極少表情,壓得重重的兩道掃帚眉下,一雙瞳仁漆黑,偶爾眼波滾移閃爍一下,晶瑩得如熒光寶石,卻是一閃即逝。海蘭察身材比兆惠略胖,雙眉剔出,有點像鷹的雙翅向上插去,略帶紫銅色的麵龐一點也不出眾,還配著一隻不討人喜歡的蒜頭鼻子,卻是個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經寺外轉經輪石階前,由著融融的陽光曬著,兆惠一臉安詳閉目向陽,海蘭察卻像隻猴子般踢踏不寧,一會踹踹腳,用手摳弄靴子上的泥斑,一會又脫下袍子又抖又搓,來回不停快步走著,笑嘻嘻撥轉那一排經輪,問兆惠:“這曲裏拐彎的字,我他娘一個也不識得!兆哥,你去過蒙古,給咱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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