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秋聲紫苑

第二十四回 畏禪讓權奸預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1/5)

    天過酉時時分,海蘭察趕到了北京。隆冬季節,正是日晝最短時候,這時辰差不多已經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飄雪,卻陰得很重,籠罩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細看,一街兩巷的店門都像蒙著黑霧,什麽也看不清。海蘭察帶了十個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馬輕騎,由西直門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徑趕往城北的兆惠公爺府。

    此刻,兩個一生並肩廝殺的功勳將領都在閃爍不定的紗燈下。兆惠中風已經年餘,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覺得對麵海蘭察帶的一身寒氣不時微微襲來,海蘭察看著兆惠蒼白的發辮,撫著自己的發辮也一時沒有話,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覺得屋裏燒得太熱。幾句寒暄過後,兩個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覺得一肚子的話要說,又覺得說出來都多餘。何雲兒到老還是沒有放足,擰著小腳指揮丫頭“給海老爺上茶,擰熱毛巾——叫廚房裏備飯”。自己上來剔了燈花兒,口裏嘮叨著:“梅香們不省事,屋裏這麽暗也想不起來剪剪燈花兒——兄弟,怎麽坐著不言聲,昨個兒兵部的人來說你興許回來,他還高興得歪著嘴笑呢!”海蘭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兒四十歲那年中風,也是口不關風,嘴歪得瓢似的,尋個好郎中針灸一下就好!”

    看他們說得親熱興頭,兆惠似乎輕鬆了些,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要去台灣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語清晰卻一如平日,並不似個沉屙在身的病人。

    “嗯。”海蘭察點頭,“還沒有聖旨。阿桂和劉墉下的廷諭。大約是福四爺為主,我為副。咱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打唄!”何氏在旁做針線翻過老花鏡看看,道:“海叔叔沒吃飯,我叫他們快著點。”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輕時不是這樣兒嘛——嘮叨!”海蘭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兒?——跟著福四爺出兵,我還是放心的。怕接了聖旨就不能來了,先來看看你。”

    兆惠點頭,對雲兒道:“派人到海府,接過夫人過來一塊吃飯。”這才說道,“我們兄弟心裏話,跟四爺打仗沒說的,比起老公爺還要踏實。四爺隻一宗兒,恩怨太分明,帶兵是好的。台灣不同西北,四麵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勞永逸。我擔心的是四爺,論起威信人望,他遠不及傅恒公。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一是怕他輕敵;一是朝裏有人嫉他,趁打仗給他穿小鞋。你來得好,望著你能和四爺多談談。”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灣站穩。”海蘭察道,“一個台灣府治地麵,更要緊的是鹿耳門登陸灘頭,隻要在我軍手裏,就不怕。台灣現在苦撐局麵的隻有一個柴大紀,聽說和福四爺有點過節,要是知道了四爺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聽著海蘭察剖析台灣軍政情形,目光炯炯望著房頂,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對頭,而且家屬都在大陸,不會倒戈的。四爺什麽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雞毛蒜皮的事,見了都未必認得了,還記在心裏!你說的這些不足深慮。我擔心的是和相不願速決……六部裏官兒們聽他的話不肯全力辦差。四爺去,隻怕還鎮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煩了。”

    “你是說和珅!”海蘭察瞪大了眼,“他通敵?!”

    “那倒不至於……”

    “也許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蘭察道,“他想喝兵血,發軍餉財,打的日子越長越好!”

    “他財早就發夠了。他……我看要的是個亂……軍餉支出從沿海各省調,戶部、兵部……賬目爛了就沒法查……”

    海蘭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敵國,是通國皆知的事,隻礙著乾隆偏愛袒護,雖然幾次清查,都沒有觸動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產來路更“合法”更公開。這個想頭在海蘭察心中也閃過,隻想他發了還想發,貪婪軍餉,卻不似兆惠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這是文官管的事,我們操不了那麽大的心。隻曉得越是速戰速決越好!我是好笑,萬歲爺左一個詔書右一個聖旨,要整頓吏治倡廉反貪,身邊就有個最大的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來!”坐在旁邊的何氏忍不住說道:“上回聽兵部的人說,海寧來北京述什麽黃子職,要運動兩廣總督,帶了十萬銀子,和珅說十萬夠做什麽使的?我再給你二十萬——老天爺,那是多大一堆銀子!要那麽些銀子墳裏頭帶的麽?唉……不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紀變得嘴碎,說著來續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額的吧?”

    “謝嫂子……”海蘭察笑嘻嘻地接茶,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兒花老鴰罷……空額,克扣這些錢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陣仗上嘩變倒戈。繳獲的戰利上頭不取一點,一家老老小小幾百口子喝西北風?”說笑著,聽院裏丫頭隔門說:“海夫人到了,給海夫人請安!”便知是丁娥兒到了,二人方轉了別的話題。

    …………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明,海蘭察便趕往西華門請求見駕。剛遞過牌子,和珅的大轎也到了。西華門外六部官員外加各省來的官員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軍機處,有的是要去毓慶宮,三三兩兩熟人攀談,湊在一起說笑外省京城軼聞趣事,也有海蘭察的故舊在這裏邂逅,拉手寒暄的,見和珅的大轎落下,一窩蜂兒都擁了上去,請安問好的、寒暄道乏的、脅肩諂笑的、飛媚眼兒的……什麽樣兒的都有。和珅一一含笑點頭應酬,閃眼見海蘭察站在石獅子旁,一邊命從人遞牌子,笑著過去,拉著海蘭察的手寒暄:“海公,幾時到京的?著實惦記著你啦!上回日本國人藤田送我的兩把倭刀,說是海底裏的結出的鐵塊鍛的。試了試,我們的寶劍也不寶了——叫人送一把給你,可還中用?”說著又拍海蘭察肩頭,“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兒!”他又說又笑還夾著對過來套近乎的人打手勢問好致意,就親熱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還成。”海蘭察生就的喜相,皮頭皮臉隻是笑,說道,“我又要出兵了,等萬歲的旨呢!這把刀再帶上,嘿,削鐵如泥!雙保險啦!”和珅笑道:“是台灣的事兒吧?十五爺說過,這回要看你這老公爺的了!林爽文打一枝花起事,多少次漏網了?記也記不清了,這次在島上,看他溜到哪裏去?”還要往下說,裏頭叫:“萬歲叫和珅晉見!”又拍拍海蘭察肩頭笑著去了。

    乾隆仍舊精神矍鑠,已經在戶外練了一趟劍,剛剛進東暖閣,見和珅進來,一邊手指著機子命坐,一邊用熱毛巾揩麵,說道:“昨晚宮門下鑰前顒琰進來見。台灣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說了有半個時辰——朕已經發旨,海蘭察來見,由福康安為主,出兵平賊!”這才坐下,又道,“麽麽小醜跳梁,想不到要興大兵!”

    “主子說的是。”和珅賠笑道。他心裏突然一陣微微的失落——到底顒琰和乾隆是父子,宮門即將下鑰,還能進來造膝密陳。就這一條天生的比別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將,裏頭有十五爺主持,台灣就那麽個島,不經一打的。”

    乾隆起初聽得有點漫不經心,手不住地撫著案上的黃玉鎮紙,聽得似乎話中有話,停了手道:“旨意已經發出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幾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裏有個‘和’字,朕昨晚寫了一幅字,叫‘一堂和氣’,掛在軍機處提個醒兒。一堂和氣也就是一堂春風,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們裏頭沒有鬧家務的,這一條比起聖祖爺還是聊足**的……”他話說開了頭,又憶起了當年世宗兄弟九王奪嫡驚心動魄的往事,回頭又說起眼下,“雖然無事,能好無事最好。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給兒孫留下後遺症不好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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