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第二十二章 辰初(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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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張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出了一句話。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初。

    長安,長安縣,安業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點聲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數步,徑直來到自雨亭下。他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子之外最有權勢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對方也同時在凝視著他,隻是自矜身份,沒有開口。

    李泌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旅賁軍的士兵們也一起擁過來。他們迅速站成一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嚴密地包圍起來。李林甫身邊的護衛眉頭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卻被主人輕輕攔下。

    李泌雙手恭謹一抱,朗聲道:“拜見李相。”

    “李司丞有禮。”李林甫淡淡回道,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身材瘦高,麵相清臒,頭頂白發梳得一絲不苟,活像是一隻高挑的鶴鸛。

    李泌注意到,對方用的稱呼是他的使職“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詔翰林”,可見李林甫已然判斷出吉溫奪權失敗,並且接受了這個結果。

    今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對,現在終於示弱認輸了。想到這裏,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為相這麽多年,示弱的時候可不常見——他如此退讓,果然是因為被自己擊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後黑手在最接近勝利之時,在自己最隱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個正著,心旌動搖也是應該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氣,若非李相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為之。”

    李林甫捋著頜下的三縷長髯,眼神一抬:“亭子樣式確實不錯,老夫致仕之後,也該學學才是。”

    從回應裏,李泌感覺到了對方的虛弱,他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份手實,遞過去:“李相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這裏難道不是您的隱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裏停留,那麽隻要咬定宅主身份,無論如何他也逃不脫幹係。此時興慶宮情況未明,李泌必須敲釘轉角,把最大的隱患死死咬住,才能為太子謀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實略掃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寫了隴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產業?長源你未免太武斷了。”李泌早料到他會矢口否認:“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釋一下,勤政務本樓春宴未完,為何您要中途離席,躲來這一處?”

    他本以為李林甫會繼續找借口狡辯,可對方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長源你叫老夫過來,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一怔,旋即臉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驚動過李相?再者,以在下之身份,豈能一言就能把您從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時,自然不會。可今日先有突厥狼衛,後有蚍蜉,長安城內驚擾不安,若關係到聖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謹慎。”李林甫從懷裏亮出一卷字條,上頭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子有不測之禍,速來安業坊某處宅邸相見,毋與人言雲雲。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麽多耳目,豈會不知當時賀監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擄走,怎麽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義送信過來?”

    “正是不知何人所寫,才不能怠慢。”李林甫點了點字條背麵,上頭留有一個圓形的洇跡,“這字條並非通傳所送,而是壓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驚,因為太子在春宴現場接到的兩封信,也是不知被誰壓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測,這是李相故意調開太子,好讓他成為弑殺父皇的嫌疑,可現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樣的信,這頓時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

    同時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調開春宴,這到底為什麽?

    不對!李泌在心裏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間,一定有一個在撒謊。他捏緊了拳頭,放棄虛與委蛇的盤問,直截了當道:

    “李相可知道,適才太上玄元燈樓發生爆炸?”

    李林甫麵色一凜,急忙朝著興慶宮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邊的情形。他們剛才聽見了爆炸聲,可還沒往那邊聯想。現在李泌一,李林甫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

    “怎麽回事?”這位大唐中書令沉聲問道,眉頭緊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開口道:“怎麽回事,李相應該比我清楚。您一直覬覦靖安司,還埋下眼線,引狼入室,豈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李泌這時豁出去了,得直白而尖銳。他一揮手,周圍旅賁軍士兵立刻舉起弩來,防止這位權相發難。

    李林甫為相這麽多年,腦子一轉,隨即明白了李泌為何氣勢洶洶來圍堵自己。幾個護衛大驚,下意識把主人擋在身後。他處變不驚,推開護衛,挺直胸膛走到亭邊,淡淡道:“長源,這是一個陰謀。”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劍的李林甫這是個陰謀,這是一件多麽諷刺的事。

    “李相難道對靖安司沒有覬覦之心?難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雙眼透出陰鷙的光芒,唇角微微翹起:“你得不錯。可在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計,這時該死的便是長源你才對啊。”

    “因為在你們的算計裏,我早就該死了!”

    李泌不再拘於什麽禮節,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歎了口氣,緩慢地搖了一下頭:“你我雖然立場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賞你的才幹。可惜你如今的表現,真讓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隨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隻當他是窮途末路,胡言亂語。這件事的脈絡,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衛的幕後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內應。兩者裏應外合使得靖安司癱瘓,綁走李泌。然後李相一邊趁機指使吉溫奪權,一邊讓蚍蜉發動襲擊。他自己為避免被波及,提前離開勤政務本樓,躲在這處宅子;同時又讓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調開。這樣一來,便可讓世人誤以為這次襲擊,是太子為弑殺父皇奪權所為,將其徹底扳倒。

    誰有能力策動突厥狼衛和蚍蜉?誰對長安城內外細節如此熟稔?誰有能力把局麵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調動在最合適的位置?

    整個計劃環環相扣,縝密細致,絕非尋常人能駕馭。無論從動機、權柄、風格還是諸多已顯露出的跡象去推演,隻有李林甫才玩得起來。

    這計劃中的兩個變數,一是張敬,二是李泌。蚍蜉釣出李亨之後,原本要把李泌滅口,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張敬的協助下逃了出來。於是整個陰謀,就這樣被李泌拎住安業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來。

    什麽靖安司的字條,什麽不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虛誑之言。李泌懶得一一批駁,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來,在如此清晰的證據鏈條麵前,再負隅頑抗已毫無意義。他手執李林甫的手臂,從自雨亭出來,口中大喊:“靖安司辦事!”

    護衛們試圖擋住,可旅賁軍士兵立刻把他們兩個人圍在隊形之中。

    這時李林甫的聲音,再次響起:“長源哪,你這麽聰明,何至於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這件事,於我有何益處?”

    這句話聲音不大,可聽在李泌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他的腳步僵在了原地,轉頭看向這位罪魁禍首。對方神情從容,甚至眼神裏還帶著一點憐憫。

    李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一個他一直在內心極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導致的巨大錯誤。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心地將紫燈籠擱在一個倒馬鞍式的固架上,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樓頂的擋板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裏卻不見輕鬆之色。

    李泌許諾給他配備資源,可是懂得望樓通信的人實在太少,所以他隻能*。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經響起,四方的城門也已經關閉。李泌交給他的任務,暫時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徹底恢複原來的通信能力,還得花上幾時間,但目前至少不會耽誤大事。

    自從在監牢被放出來以後,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個長安的局勢。事態發展之奇詭,令他瞠目結舌。姚家幾個長輩都是公門出身,從就給姚汝能講各種奇案怪案。可他們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沒眼下這樁案子這麽詭異。

    姚汝能覺得胸口無比憋悶。眼前的這場災難,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種各樣的掣肘,恐怕早就解決了。這麽單純的一件事,為何會搞得這麽複雜?眼下張敬不知所終,檀棋下落不明,徐賓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殺害,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難道這就是張敬所謂“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緊了拳頭,如果不念初心,那麽堅守還有什麽意義!他幾個時辰前在大望樓上憤然發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變成一頭沉淪於現實的怪物,哪怕代價沉重。他相信,張都尉一定也在某一個地方,努力抗拒著長安的侵蝕。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樓發過信號,詢問張敬的位置,可惜沒有一棟望樓給出滿意答複。張敬最後一次出現在望樓記錄中,是子初時分在殖業坊,然後他便徹底消失,再無目擊。

    姚汝能正在想著張敬會在哪裏,這時旁邊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樓,有消息傳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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