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第二十章 卯初(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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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這裏,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

    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

    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寶二載十月七日,午正。

    長安,萬年縣,靖恭坊。

    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整個馬球場上,那些矯健的西域良馬都焦慮不安,不停踢著蹄子,踏起一片片黃色塵土。

    張敬站在球場中央,喘著粗氣,那一隻獨眼赤紅如瘋獸。在不遠處,地上丟著一把長柄陌刀,旁邊一匹身材巨碩的良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係著彩帶,尾束羽繩,彰顯出與眾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鮮血從軀體裏潺潺流出,滲入黃土,很快把球場沁染成一種妖異的朱磦之色。

    此時他的左手,正死死揪著永王李璘的發髻,讓這位貴胄動彈不得。永王驚恐地踢動著雙腿,大聲喊著救命。

    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來打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仆從護衛,有球場附近的民眾,還有剛剛趕到的大批萬年縣不良人。可是他們投鼠忌器,誰都不敢靠近,誰敢保證這個瘋子不會對永王動手?

    張敬低下頭,睥睨著這位貴公子:“聞無忌死時,可也是這般狼狽嗎?”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永王歇斯底裏地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複。他本來正高高興興打著馬球,突然,一個黑影衝入球場,帶著滔的殺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斬殺了自己心愛的坐騎,然後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們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幹淨利落地殺掉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永王沒見過這個獨眼龍,心裏莫名其妙。直到獨眼龍口吐“聞無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張敬的刀晃了晃,聲音比毒蛇還冷徹:“在下是萬年不良帥,推案刑訊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裏,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謊。”永王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感覺得到,這尊殺神什麽都幹得出來。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張敬麵無表情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竹管,強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隻覺得一股極苦的汁液順著咽喉流入胃中,然後張敬用一塊方巾緊緊罩在他嘴上。

    他嗚嗚直叫,試圖掙紮。張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擔心,這是魚腥草和白薇根熬製的催吐湯,隨便哪個藥鋪都常備,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嘴上有東西擋著,就不一樣了。”

    仿佛為了證明張敬所言不虛,永王忽然弓起腰,劇烈地嘔吐起來。胃中的粥狀消化物順著食管反湧到嘴邊,正要噴瀉而出,卻被嘴前的方巾擋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進入呼吸道,嗆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邊是胃部痙攣,不斷反湧,一邊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兩下交疊,讓永王涕淚交加,無比狼狽,甚至還有零星嘔吐物從鼻孔噴出來。如果再這麽持續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活活嗆死。

    張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陣,這才消停。張敬冷冷道:“這叫萬流歸宗,乃是來俊臣當年發明的刑求之術,來氏八法之中最輕的一種。若殿下有閑情,咱們可以一樁一樁試來。”

    這家夥居然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終於確定,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瘋子,權勢和道理都沒用處,隻能乖乖服軟。

    “我,我……”永王的咽喉裏火辣辣的,隻能啞著嗓子。

    “從頭講。”

    原來在寶二載七月七日,永王偶爾路過敦義坊,恰好看到聞染在院子裏擺設香案,向乞巧。他見到聞染容貌出眾,就動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幾句,就把這事拋在腦後。後來過了幾日,心腹興衝衝地來報,不日便可將聞染買入王府為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本王垂涎聞染美色不假,但絕無強奪之心。實在是熊火幫、萬年縣尉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成慘禍,絕非我的本意啊!”

    張敬一聽便明白了。這種事實在太多,上頭也許隻是無意一句,下麵的人卻會拿出十倍的力氣去推動。恐怕熊火幫是早看中了聞記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樁事硬生生做到讓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責罵過他們,這些人真是無端生事!”

    “無端生事?”張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後還罰酒三杯是不是?你們眼中,隻怕這些草民都如螻蟻蚍蜉一樣對嗎?”永王這才意識到自己錯話了,半是討好道:“壯士你有心報仇,應該去找他們才對,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勞殿下費心,熊火幫已經被我洗了一遍,縣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張敬淡淡道。永王額頭一跳,感覺胃裏又隱隱作痛,知道今日絕不能善了。

    張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長安就聽到這個驚變。他不動聲色,暗中著手調查。以他不良帥的手段,輕而易舉就查明涉事的幾方勢力。於是張敬先找了個理由,帶領不良人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可惜封大倫跑得快,逃得一條性命。

    萬年縣尉聞訊趕來,連忙喝止了張敬。他與張敬合作過數年,關係尚可,所以張敬本想講講道理。不料縣尉明裏假意安撫,卻在酒水裏下了毒,周圍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張敬格殺當場。幸虧有相熟的手下通風報信,張敬率先反擊,當席把縣尉給一刀捅死了。

    張敬知道,滅掉熊火幫尚有理由,殺了上司,一定會被追究為死罪。他索性直衝到馬球場來,先把最後一個罪魁禍首拿住再。

    永王抬起頭來,試圖勸誘道:“你犯下了滔大罪,隻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裏還能得上話,不定能寬宥幾分。”不料張敬伸出大手,一把揪住永王的發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離球場。

    永王嚇壞了,以為他準備下毒手。可惜張敬那手,如同鐵鉗一般,根本掙脫不開。

    “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王河東、樊老四……”張敬一邊拖著,一邊念叨著一些人名。永王不明白這是些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麽關係。

    “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讓突厥人給殺了。我和聞無忌把他們的骨灰都帶來了,就放在聞記香鋪裏,第八團的兄弟,除了蕭規那子之外,好歹都來過長安了……”張敬的聲音原本平穩,可陡然變得殺氣十足,“可你們卻生生拆了聞記的鋪子,那些個骨灰壇,也都被打碎了,灑到泥土和瓦礫裏,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是我,是他們!他們!”永*嘶力竭地喊著,他覺得自己太冤枉了。

    張敬用力踏了踏馬場的土地:“從此以後,第八團的兄弟們,就像是這腳下的黃沙一樣,每日被人和馬蹄踐踏。”

    永王聽到這種話,脊梁一股涼意攀上。他像是被一條毒蛇咬中,四肢都僵住了,任憑張敬拖動。

    周圍的不良人和王府長隨們緊跟著他們,可誰都不敢靠近。五尊閻羅的名字,在他們心裏的威勢實在太重,他們隻是在外圍結陣,遠遠觀望。

    永王的呼聲,絲毫沒有打動張敬。他麵無表情地拖著這位十六皇子一路離開馬球場,來到隻有一街之隔的觀音寺。

    這座位於靖恭坊內的觀音寺,規模並不大,廟裏最有名的是供奉著一尊觀音玉像。這座寺廟,和永王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出生之時,遭遇過一場大病,母親郭氏親自來到此寺祈禱三三夜。結果沒過多久,郭氏便去世了。來也怪,就在郭氏去世那,永王居然奇跡般地痊愈了。宮裏都,郭氏感動了菩薩,以一命換了一命。她的牌位,也被擺在了廟裏。

    有了這層緣分,永王對這座觀音寺關切備至,時常打賞,逢年過節還會過來上香,一拜觀音二拜母親。他對馬球的興趣,正是因為觀音寺臨街有個馬球場,他每次來上香都順便去打兩手,慢慢成了個中高手。

    此時他發現張敬把他往觀音寺拖,心中直發毛,不知這瘋子到底打算做什麽。張敬踹開廟門,用眼神狠狠地趕走了住寺的僧人,直奔觀音堂而去。

    那尊滴水觀音正矗立在堂中,溫潤剔透,品相不凡。旁邊還立著一尊蓮花七寶側龕,裏麵豎著一塊牌位,自然就是永王的母親郭氏了。

    張敬鬆開手,一腳把永王踢翻在地,讓他跪在觀音像前。永王抬頭看到自己母親的牌位,不由得失聲哭了出來。

    “你在菩薩和你娘親麵前,給我起個誓,我便饒你一條命。”張敬淡淡道。永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什麽誓?”

    “從今之後,你不得報複或追究聞染與聞記香鋪,如有違,雷磔之。”

    永王心想這也太容易了,不會又是什麽折磨人的新招數吧?他張了張嘴,不敢輕易答應。

    張敬麵無表情,內心卻在微微苦笑。

    將涉事之人統統殺個精光,固然痛快,可聞染一定會被打擊報複。那些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過。

    他孑然一身,死也就死了。可聞染還年輕,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聞無忌在有靈,絕不會允許張敬為了給自己報仇,去犧牲女兒的幸福。

    因此張敬瘋歸瘋,卻不能不顧及聞染的命運——她可算是整個第八團留在人間唯一的骨血。

    張敬擒拿永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他,而是逼著他做出保證,不許對聞染再次下手。張敬做過調查,永王對這觀音廟誠意篤信,在這裏起誓,他應該會認真對待。隻要永王不敢出手,手下必然會有所收斂,聞染便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張敬想到這裏,又一腳踢過去,催促快點。永王隻好不情願地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幹淨嘴角的汙漬。給觀音上香,叩拜,再給自己娘親上香,叩拜,然後手捏一根線香,扭扭捏捏道:“從今之後,本王與聞家恩怨一筆勾銷,絕無報複追究之狀,如有違,雷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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