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香

9.菩薩蠻(1/5)

    飛花點翠,風飄萬點,陽春三月,正值洛陽最美的時節。

    宮城內外,柳色青青,連素日裏有些巍峨的宮牆都被襯托得有了幾分盎然之意,卻唯有一處地方是難見春色的。

    抬頭一方天,低頭小院踱步,不足百步便可將院子繞完一圈。自從一個月前,石勒下令將劉曜移到這裏囚禁後,如今劉曜身邊隻剩薄姬服侍。而這院子裏原來還能有兩個送飯的黃門過來,如今大門緊鎖,飯食一律從鐵窗送入,此外再也難見旁人的人影。

    任是誰在這樣的地方幽閉囚居都會瘋掉,偏偏劉曜活得好端端的,半點都沒有瘋癲崩潰的症象。被收去了紙筆,便撿了枯枝沾了井水在地上寫字,一般的筆走遊龍。又過了幾日,看守的黃門麵無表情地帶了人來,說因是怕有人投井,便要指揮人封井。

    薄姬看不過眼,過去央求那黃門道:“這樣窄的一口井,哪裏能投得了人下去,公公請高抬貴手。”那黃門瞪了她一眼,不陰不陽道,“咱家也是奉旨辦事,姑娘莫要為難我。”薄姬還不死心,褪下手上玉鐲塞給那黃門,又小聲懇求道:“公公,可否通容一下……就看在田大人的麵子上。”

    那玉鐲成色極好,透亮的綠意盎然,盈盈似一汪秋水,一望便是宮裏的上品。“這樣的好東西咱可不敢收,”那黃門卻隻瞧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推了回去,說道,“有句話本不該說,薄姑娘知道這是誰讓咱來封的井?”他頓了頓,見薄姬睜大了眼,倒是沒有賣弄關子,簡促道,“正是田大人。”

    薄姬跌坐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侍從搬來大石,將井口牢牢封死。她麵如死灰地回過頭去,卻一眼瞧見劉曜就負手立在屋簷下,麵色閑閑,竟像是在看一件不相幹的事。

    等人都走了,外院的朱門重新落了鎖,沉重的銅鎖落鑰聲激得人心頭一震,院子裏又恢複了過往的死寂。

    “起來,”劉曜忽然慢慢走到薄姬身旁,伸出了一隻手,“地上涼。”

    薄姬一怔,伏在地上的身子忽的僵住。待她看到那隻手真的在自己麵前時,這才顫抖著輕輕伸了過去。他的手指很長,相觸的時候隱隱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上薄薄的繭。不同於習武之人的繭在虎口,他的指繭在無名指側,摸上去就有點澀手,卻莫名的讓她從心底暖了起來。

    “中山王。”她喃喃地靠近他,這次他卻沒有推開她,目光中罕見地流露出溫柔的脈脈神情。他對人並不嚴苛,甚至從無半句厲色的時候。可偏偏卻從骨子裏透出一種冷疏來,好似誰也不會放在心上。明明他如今不過是個階下囚,可不知怎地她卻比侍候石王還要小心翼翼。

    宮裏從來就有養死士的傳統,都是些戰死的將領之後,無父無母的孩子,便被養在宮中,自幼受到嚴苛的訓練。她和田戡都是這樣的出身,兩人一同長大。這次田戡送她來劉曜身邊,明為服侍,實為監視。可她瞧不透眼前的人,也瞧不透自己的心意。

    如今這月餘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她幾乎是心頭狂喜,想也不想地便伏在他肩上,心裏快活得好像澆了蜜。

    “薄姬,”他輕歎一聲,聲音裏透出幾分沉吟,“長安那邊出事了?”薄姬的身體僵硬如石,沉默半晌,微微顫抖道:“是,聽說那邊要遷都了。”劉曜低頭看她,目光好似剮到了她心裏。她倏忽間被刺痛,忽然不想克製自己的感情,猛地抬頭,鼻尖相觸。她的氣息輕柔,有一股淡淡如桃花般香馥的氣息。他終是長歎一聲,輕聲道:“薄姬,我已經快望知天命了。”

    薄姬卻笑了,麵色蒼白中透出一種往素裏從未出現過的堅定神情:“薄姬無怨無悔。”劉曜卻隻撫了撫她垂下的秀發:“何必再累你。”

    “薄姬情願,”她急急地開口,要在他麵前正麵自己已剖開的心,“您的長子南陽王已經下令遷都,您的女兒安定公主正在來洛陽和親的路上。石王不會放過您,您也需要薄姬替您做一些事情。”

    劉曜霍然睜開眼,目光一閃,眼底沉如墨色,神思巨動間卻沒聽清她嘴唇一張一合在急切地說些什麽。

    “……薄姬一切都是情願的。”

    獨有這最後一句擲地有聲。

    “薄姬,”他沉吟了片刻,低聲道,“我需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了。”

    “洛陽快到了。”冉閔從阿霖的鳳車外經過,行禮道,“公主今日在鎮上驛站好好歇息,明日再入城去。”

    洛陽城外西莊鎮,臨靠洛水邊,入城前最後一處人煙繁茂的所在了。阿霖緩步走出房間,站在臨街的台樓上望著街市上的人來來往往。天色陰暗,看來是要下雨了。街上的人都在手忙腳亂地收著貨物,偶爾有婦人撐著油傘急急地跑過來,口裏大聲喊著,卻是來接賣貨的丈夫一同回家。綺羅悄悄地站立在阿霖身側,卻見她瞧得出神,嘴角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你瞧這些人的日子過得倒也快活。”阿霖忽然開口。綺羅卻道:“公主隻瞧見他們快活的時候,卻沒看到亂兵來時,他們逃命匆忙如螻蟻一般。”阿霖目光一黯,顯然若有所思。

    天邊忽然有個小小的白點,阿霖一怔,忽然輕吹口哨。哨音清越,那小白點卻向她們直直而來,轉瞬便到眼前。綺羅定目瞧去,原來是隻白鴿,此時溫順的停在阿霖掌中。

    “這是父皇送來的信……”阿霖仔細打量那白鴿,忽然又驚又喜,從白鴿足上解下一個小小的紙卷。綺羅好奇道:“這鴿子是陛下養的?”阿霖點了點頭,急急地展開那紙卷來讀。綺羅見她動作嫻熟,心知這定是他們父女之間約定的傳信方式,她隻是暗暗詫異,石勒將劉曜看管得那樣嚴密,竟然還能送信出來。

    不過短短數行字,阿霖卻讀了又讀,雙睫上漸漸凝了淚。

    “陛下信上說了些什麽?”

    “父皇……父皇……”阿霖一時哽咽,背靠著台樓上的烏木柱,輕輕道,“父皇讓我勿以他為念,千萬不可入洛陽。”綺羅驟然一驚:“難道……”心中浮起了一個不詳的念頭。阿霖點了點頭,望向遠處。雨絲朦朧中,遠山輪廓森然,似若潑墨。她的手無力鬆開,綺羅瞥見飄落在地上的薄薄信箋末處,是朱紅的三個字:“父絕筆”。

    筆致圓熟,正是她素日裏見慣了的字跡。此時浸在雨中,筆墨渙散,沁得快要看不清了。順著冰涼的烏木柱滑下,阿霖緩緩坐到地上,膝蓋微微蜷起,已是滿臉淚痕。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加入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