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搖晃的中國

第八幕 筆杆子和槍杆子(1/5)

    革命要靠槍杆子和筆杆子,但這兩杆子能折騰出事兒來,還得靠時運。

    《民報》:頑童革命黨的塗鴉

    章炳麟主持《民報》,還是立意在宣傳,在多數情況下,他其實是盡量通俗來著,一個很好的例證就是,在他主持下,《民報》上,還有漫畫。

    《民報》是同盟會的機關報,大學問家章太炎做主編的時候,聲譽很是不錯,跟康梁的保皇黨們,打了許多大仗,據我們的教科書說,把康梁們打趴下了,從此以後,革命戰勝了保皇。是不是真的這樣,不好說,但當時的《民報》,在不安分的人們中間,的確很有名氣。

    章太炎是晚清最有名的學者俞樾先生的高足,這個俞樾,是曾國藩的門生,因為一句“花落春仍在”的帖試詩,大受賞識。後來因主持河南鄉試出題出得太怪,被都老爺參了下來,從此以後專心做學問。曾國藩有名言曰,俞樾拚命做學問,李鴻章拚命做官。拚命做學問的俞樾的弟子章炳麟(太炎),也是一個做學問拚命的人。學問做得很大,現在看他的學術類文章,經史子集,加上佛學,任馬由韁,沒點功夫,根本看不下來。但他主持《民報》,還是立意在宣傳,黨內好些人嫌他學究氣太重,不夠通俗,多少有些冤枉,在多數情況下,章太炎其實是盡量通俗來著,但是讓此老寫陳天華那樣的打油詩,也不大現實。一個很好的例證就是,在他主持下,《民報》上,還有漫畫。

    《民報》上的漫畫,畫的都是晚清的名人。名人可是名人,在《民報》那裏,變了一個稱謂,叫做漢奸。已經死去的曾、左、李,名曰“過去之漢奸”。曾國藩頂戴花翎的頭麵,卻給安了一個蟒蛇身子。左宗棠也是一樣,人麵獸身。李鴻章是人麵魚身,這個身高一米八的漢子,成了美男魚,跟哥本哈根的那尊小美人魚有一比。這樣的漫畫造型,隻有曾國藩的像有點根據。據說,由於曾國藩渾身長癬,常年都雇人撓癢,身上一層層地往下掉鱗皮,所以人們傳說,他是大蟒蛇變的,特意來拯救清朝天下的。當然,也有傳說,所謂蟒蛇,是西山十戾之一,原本就是亂世的妖魔下界。曾國藩的出現,無非是天下大亂的征兆。不管怎麽說,把曾國藩畫成人麵蛇身,不為無因。但左宗棠為什麽是獸身,李鴻章為何是魚身,就不明白了。我想,反正是罵人,大概是為了搭配曾國藩同時有所區別吧,一個既然是蛇了,剩下兩個,隻能一個獸,一個魚。

    還有三位清朝新政時期的名人,也就是《民報》辦的時候,還活著的名人。他們的命運,似乎比他們的前輩更差些,這些漫畫,名曰“現在之漢奸真相圖”。其中,袁世凱是個半身像,臉被剖開。張之洞頂戴花翎,但腦袋卻被放在胯下。岑春煊也是頂戴花翎,但腦袋是倒著放在脖子上麵的。這三位都是清朝新政時期最有名,地位最高的名臣,人稱張之洞有學無術,袁世凱無學有術,岑春煊不學無術。還有說,張之洞是士屠,因為鎮壓自立軍起義,袁世凱是民屠,因為練兵的時候擅殺菜農,岑春煊是官屠,因為他特別喜歡參下屬官員。盡管評價不一,但誰也否認不了他們三人的地位。曆史走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這三人是繞不開的,當然,清朝也離不開他們三個。因此,這三人對於革命黨來說,也是最大的敵人,或者說,最危險的漢奸。革命黨人立意排滿,因此他們說的漢奸跟我們現在有所不同,凡是漢人給滿人做事的,都是漢奸。不過,三人之中,袁世凱是被貶低得比較輕的一個,隻是把他的臉剖開了而已,似乎暗示此人有多重麵目。其實,同盟會成立之後,還不斷有革命黨人對袁世凱抱有幻想,據說有人還去聯絡過他,沒有反響,也沒給綁去討賞。

    宣傳品上有漫畫,並不起於革命黨人的報紙。晚清打教(基督教)的揭帖上,早就有類似的東西。把傳教士和教民畫成人麵豬身,或者豬麵人身的都有。比較高檔的揭帖上也有清朝大臣的漫畫,有正麵的人物,比如左宗棠,比如操辦了貴州教案的貴州提督田興恕,都被畫得很威猛,下麵的題詞也極盡奉承。但是,對另一些人就不那麽尊重了,其中就有李鴻章。李鴻章不僅在後來的教科書上形象極差,就是在當時,也被打教的紳民與革命黨人共同視為漢奸。前者說他是洋人的漢奸,後者說他是滿人的漢奸。

    這些漫畫出品的時候,西方已經有了比較好玩的漫畫,連環漫畫,漫畫裏的人物,已經不再是壞人,他們的好玩與滑稽,引得老少皆迷。西方報紙上的政治諷刺漫畫出現得更早,在19世紀中葉,已經就很流行了。畫得幽默、好玩,而且具有諷刺意義。但是,在中國,即使立意學習西方的人所辦的報紙,上麵所謂的漫畫,還是罵人的宣泄,就跟頑童平時看不上誰,就在牆上塗鴉,醜化某人,然後寫上×誰誰的媽,或者誰誰是大王八沒有太多的區別。這種頑童伎倆,在打教揭帖上得到了發揚,現在則輪到了革命黨來進一步發揚光大。看來,這種漫畫的演化,脈絡相當清晰。《民報》也好,揭帖也好,大家畫這種把人畫成畜生的畫,無論畫技高低,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泄憤。隻是這樣的泄憤,對於有同樣憤忿的人而言,當然有用。國內不安分的人們,喜歡看這些東西。但是對於那些並不如此“憤清”的人們,也許就沒用了。不管怎樣,革命黨還是期待自己的報紙在國內掀起風浪。海關不讓進口,就偷偷往裏帶,特別是讓滿人留學生往國內帶。先把成捆的《民報》包好,上麵寫著“法政論叢”,然後交給相識的滿人留學生,讓他們帶給國內的某人。過海關的時候,海關人員看見既是滿人,而且頭上有辮子,自然就不查了。這些夾帶的滿人,是真不知情,還是假作不知呢?天知道。

    不過,後來我們在革命黨人的回憶中,提及他們的革命啟蒙讀物,似乎很少提到《民報》。不是《揚州十日》,就是《嘉定三屠》,再就是《革命軍》和《猛回頭》、《警世鍾》這樣的小冊子。

    《大江報》:不得不說的文字獄案

    詹大悲與何海鳴在法庭上侃侃而談,把個法官駁得一愣一愣的。每次開庭,兩人都理直氣壯,報道中經常會出現兩人當庭“大怒”的字樣,反過來,法官倒是一點也怒不起來,唯唯諾諾。

    說到武昌起義,必然要說到一樁文字獄,這就是大江報案。《大江報》有個“大”字,但實際上是一個小報,原來叫《大江白話報》,後來因報道漢口黃包車夫吳一狗案,敢於直言,成了氣候 ,但規模依然不大,總編輯加編輯兼記者,攏共才有兩人,一個詹大悲,一個何海鳴。這兩位都是近代曆史上特別出名的革命黨和報人,前者一直激進,1927年大革命失敗,這個老資格的國民黨元老,居然被國民黨桂係清黨時給殺掉。後者在二次革命時,扮演了一個武人的角色,在南京的抵抗中很是出了回風頭,後來就頹廢,變成蝴蝶鴛鴦派文人,在貧病交加中死去。

    不過,在《大江報》案發之前,這兩人的名頭還不怎樣響。做報人,當年首選上海,其次才輪得到北京。武漢報業不發達,不管怎樣敢言,也無非是茶杯裏的風暴,外麵不大理會的。譏諷時政,是當年革命黨人辦報的一個特點。《大江報》碰過初上任的端方,惹過新軍統製張彪,讓總督瑞澂也不很愉快,姿態也一點不低調,報館從總編、編輯到會計並門房,都沒有辮子。可是,曆任當政者都忍了,真正讓《大江報》倒黴的,是兩篇不長的短文時評。一篇是何海鳴寫的《亡中國者和平也》,一篇是黃侃寫的《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特別是後一篇,雖然僅僅不足三百字,但光一個標題,就嚇煞個人,分明是在鼓吹革命造反。黃侃後來成了國學大師,很是守舊,但在當時,卻是一個激進得不得了的新軍士兵。這篇文字,據說是他在跟詹大悲喝酒,酒酣耳熱之際,一揮而就的。當時雖然報禁已開,但這樣的言論,明擺著是“煽動禍亂”,沒法讓當局無動於衷。當然,即便如此,實情也可能如當時的輿論所說,《大江報》無非是平時零碎得罪了當道,此時被借這兩篇過激言論開刀罷了。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湖北的地方官在挨罵的時候不敢動作,非得抓住把柄才能處罰報人,說明這些地方官還是講規矩的。此前(1910年初)陳夔龍做總督時,《武漢新報》主編張漢傑撰文譏諷了他,就被逮捕下獄,有黎元洪為之緩頰,還被判了一年多。

    《大江報》被查封,消息是他們自己用電報傳出來的,此後,上海的報界,就開始了一係列的關注。據跟《申報》齊名的《時報》報道,當大批的警察趕到報館,當事人一個都不在,詹大悲和何海鳴都是後來陸續捕到的。詹大悲先落網,把所有的事,都攬在自己身上,拒不告訴警方何海鳴在何處。對於《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一文,說是來自外稿,作者不知。要打要殺,他一個人扛著。後來落網的何海鳴,也不含糊。《亡中國者和平也》一文,署名一個“海”字,按說他不認賬也可以,渾賴就是,但是他認了。不僅如此,兩人在法庭上,侃侃而談,把個法官駁得一愣一愣的。每次開庭,兩人都理直氣壯,報道中經常會出現兩人當庭“大怒”的字樣,反過來,法官倒是一點怒不起來,唯唯諾諾。

    大江報案引起了全國輿論的關注,武漢可憐的報界和各界團體,紛紛遞交呈文,為《大江報》說情。但是,武漢以外的報紙,可就沒這麽客氣,天天冷嘲熱諷,旗幟鮮明地站在《大江報》一邊說話。甚至還惡心說,抄查當日,報館買的一擔西瓜,也被警察給吃了。還說,像《大江報》這種言論,在各地多的很,如果以此種文字為激烈,無非是地方長官之別有用心的“特別發揮”。《大江報》的讀者,連日到報館門口“憑吊”,門口一時間堆滿了“安慰之紙條,哭吊之短文”。一時間,湖北官方很是被動,聲名大壞。

    當然,既然起訴了,不判是不行的。《大江報》這樣的文字,如果按字麵摳的話,也的確違法了當時的報律,有不少公然抨擊憲法大綱和鼓吹革命的關礙文字。說它涉嫌擾亂治安,混亂政體,也不是沒有道理。礙於輿論,此案判得相當輕,僅僅對詹何二人課以罰金八百元,兩人沒錢繳納,也不想繳納,故判刑一年半抵交,《大江報》被判永遠不得出版。其時,已經是1911年的8月,離革命爆發沒幾天了。

    當然,如果革命黨人有錢交罰金,詹、何二人可以不坐牢,換個報名,還可以接著辦,接著罵當道,接著激進,都沒問題。但是,湖北的革命黨人一向鬧窮,辦《大江報》,還是有人破家相助籌了一點錢,報紙被關,本錢都虧進去了,哪裏有再辦下去的財力? 盡管官方按法律說,如此辦理,並非過分,但此案畢竟屬於因言治罪。這種傷害言論自由的惡事,在當時名聲很壞。詹、何兩人的坐牢,實際上起到的是一個昭示當局醜惡,弄臭當局的作用。所以,就是能夠弄到錢,這兩人也是不會交罰金的,就是要坐牢。兩人坐牢了,文戲完了,該武戲上場了。革命黨人緊鑼密鼓地開始了起義的籌備,買槍,買子彈,試驗炸彈。雖然起義沒有按預定的計劃展開,但包括黃侃在內的新軍士兵,還是用手裏的槍,趕跑了瑞澂。將詹大悲與何海鳴接出了監獄,《大江報》隆重複刊。

    但是,複刊後的《大江報》,轉過年來,就再次被查封,這回幹壞事的是黎元洪。罪名是《大江報》鼓吹無政府主義,主張除去政府,不要法律,甚至廢除婚姻,不要家庭。跟清朝的總督不同,此番查封要狠得多,黎元洪是要把主筆政的何海鳴抓住就地正法的。然而,軍警到報社時,何海鳴正在大舞台串戲做票友,聞訊,一溜煙走了。這樣的嚴厲處置,恐怕不是報紙主張擾害人心那麽簡單。革命之後,原來的同盟會同誌已然分裂,而黎元洪跟依然堅持同盟會立場的人,對立日益明顯,而這些人(其中包括玩世不恭的何海鳴),對這個首義元勳,現在的副總統,也愈發不恭敬,成天渲染他被從床下拖出的段子。人要臉,樹要皮,況副總統乎?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加入書架
別猶豫,趕緊下載微風小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