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謠Ⅰ

第三章 重逢(1/5)

    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夠的銀子,一個去往長安的商隊答應帶我同行。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和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輛馬車上。所謂全部身家,值錢的不過是那一套樓蘭衣裙。

    阿爹曾給我講過很多長安城的景致,我也無數次想象過長安城的樣子,可是仍然被它的雄宏莊嚴震懾。目測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約寬十五丈,路麵用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寬六七丈,兩側的邊道各四丈左右。剛進城時,駕車的漢子滿麵自豪地告訴我,中間的是禦道,專供大漢天子用,兩側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望眼所及,美侖美奐的宅第鱗次櫛比,屋簷似乎能連到天邊,寬闊的道路兩側栽植著槐榆鬆柏等各種樹木,鬱鬱蔥蔥,枝葉繁茂,給這座皇城平添了幾分柔美。

    我抱著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著,沉浸在初見長安城的興奮中。一個屋角、一座拱橋都讓我驚歎不已,我想我開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從小看慣這樣精致繁麗的人隻怕很難愛上簡陋的帳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轉暗時,我才意識到我該找地方歇息。雖然選擇了最便宜的客棧,可手裏的銀子也隻夠住十幾日。我在菜油燈下仔細地點了兩遍銀子後,忍不住懷念起西域不用花錢的日子,我以後該何以為生?

    正在燈下發呆,猛然想起菜油燈是要另收油錢的,趕忙收好東西,熄燈睡覺。黑暗中,發了一小會兒子愁,又笑起來。長安城那麽大,能養活那麽多人,難道我比別人差?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會餓死?真是杞人憂天!

    可是當我在長安城轉遍三圈時,我開始懷疑,我真能養活自己嗎?奴婢、歌舞伎,這些都要賣身,我肯定不會賣了自己,讓別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繡製衣,我卻都不會。女子該會的我竟然都不會,而且最麻煩的是我沒有保人,有一家店聽到我會算帳,工錢要的隻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個精明的老板娘頗動了心,可當她問我“有長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嗎”,我的搖頭,讓她非常遺憾地也搖了頭。他們不能雇傭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我試圖找過小霍他們,想著至少他們能給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詢問過去,卻全都是搖頭,說沒有見過這樣的香料商人,我無奈失望下有點怨小霍,果然是騙了我。九九重陽佳節近,性急的店鋪已經在門口插上茱萸,賣花人的攤鋪上也加擺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壇壇壘在店外吸引往來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而我已身無分文。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棲身何處。

    空氣中辛烈的茱萸氣、雅淡的菊花香、人們臉上的喜色,這一切都與我不相關,我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獨自一人舉目無親。

    我抱著包裹向城外行去。西邊有一片白樺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裏,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些,運氣好也許可以逮一隻兔子什麽的。露宿野外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可餓肚子實在不好受。

    心情沮喪時,我曾想過是否來錯了,琢磨著把包裹裏的那套樓蘭衣裙當掉就有足夠的錢回西域。可轉而又覺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悉心調教的漢家女兒居然會在漢朝的長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樺林,發現與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選擇了在這裏休息,三五成群地圍在篝火前吃東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間,飯菜的香氣讓我的肚子開始疼。我看中了一棵大樹,正準備今夜就在它身旁睡一覺,篝火旁的一個乞丐已經大叫著跳起來,破口大罵道:“死丫頭,你懂不懂規矩?那是你爺爺的地盤。”

    我轉身怒盯著他,他又沒有像狼一樣撒尿標注自己的勢力範圍,我即使無意冒犯,也不必口出髒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個渾人計較,遂低頭走開,另覓他處。

    他身旁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舔了下嘴唇道:“丫頭,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過你若肯給爺唱支曲子,指不準爺一開心就肯把爺睡的地方讓一點給你,讓你和爺同睡。”一群乞丐都轟然大笑。

    我轉身看向他們,正準備蹲下拔出藏在小腿處的匕首,一個小乞丐手中捧著一壺酒,大大剌剌地走到三個潑皮前,隨意地說:“癩頭,小爺今日運氣好,竟然從一品居討了一壺上好的菊花酒。”

    幾個乞丐聞言都從我身上移開眼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壺。最初罵我的乞丐嗬嗬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機靈不少,這一片的乞丐誰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金刀大馬地坐下,隨手把酒壺遞給他:“你們也喝點,別跟小爺客氣,爺們幾個今日也樂樂,學老爺們過過節。”三個乞丐頓時眉目舒展,臉上仿佛發著油光,吆三喝四地劃拳飲酒,已經完全忘記我的存在。

    一個頭發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邊道:“閨女,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兒,也沒有受不了的氣。他們說話都是有口無心,你也莫往心裏去。你若不嫌棄,陪我這個老頭子去烤烤火。”

    這幾日飽嚐人情冷暖的我,幾句溫和的話讓我戾氣盡消。我咬著嘴唇點點頭,隨在老乞丐身後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從袋子裏摸了兩個饅頭出來,放在火上烤著,又四處打量了一眼,看沒有人注意,把一個葫蘆遞給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饅頭過會兒就好。”

    我遲疑著沒有伸手,有錢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見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卻比金子更昂貴。老乞丐板著臉道:“你嫌棄這是乞丐的東西?”我搖搖頭,他又道:“你是怕酒勁大?放心,這是一品居專門為重陽節釀造的菊花酒,適合全家老小一塊兒飲,味道甘醇,酒勁兒卻不大。”

    我道:“我們非親非故,剛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圍,我已經感激不盡。”

    老乞丐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笑道:“這世上誰沒有個三災五難,就是皇帝還要宰相幫呢!”說著硬將葫蘆塞到我手中,我握著酒壺低聲道:“謝謝爺爺。”

    爺爺一麵將烤好的饅頭遞給我,一麵低笑著說:“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麽容易占的,那壺酒裏是摻了水的。”

    夜裏翻來覆去卻總是睡不著。狗娃子後來對我講,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後門問是否要人洗衣服,因為他乞討時曾見到有婦女敲門收衣服幫別人洗。力氣我是有的,苦也不怕,隻要能先養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運氣。天剛蒙蒙亮,我就進城去撞運氣,進了城才記起,走時急匆匆,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爺爺和狗娃子那裏。繼而一想,裏麵值錢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晚上又約好回去見他們,目前最緊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門,一家拒絕,後來一個好心的大娘告訴我,洗衣服也都是熟人上門來收著洗,並非隨意給陌生人洗。我不死心地仍舊敲著一家又一家。

    “我們院內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漢子揮手讓我離開。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正要出門,從我身旁經過時,聽到我問:“那有別的雜活嗎?我也能幹,隻要給頓飽飯就可以。”女子頓住了腳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會兒問道:“你是外地人?”我點點頭。

    她問:“來了多久了?長安話說得可真好,居然聽不出外地口音。”我為了那可能的工作機會,老實回道:“大半個月了,我學話學得快。”

    女子驚訝地點點頭:“看來是個聰明人。長安沒有親戚熟人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她笑著說:“也是,若有親戚朋友怎麽能落到這步田地。這樣吧,你幫忙把院子打掃幹淨,我就給你幾個包子吃。你可願意?”

    我大喜著用力點頭:“謝謝夫人。”她笑說:“叫我紅姑就好了。幹得好,指不準日後見麵的日子長著呢!”

    我幹完活後,紅姑笑誇我手腳麻利,端了碟包子放在桌上,又給了我杯熱茶,從早上到現在我一點東西沒有吃,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忙抓起一個吃起來。紅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東西,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我話。

    我吃到半飽時,想著狗娃子和乞丐爺爺,問紅姑:“我可以把剩下的包子帶走嗎?”

    紅姑臉上掠過一絲驚色:“怎麽了?”

    我道:“我想留著晚上餓了時再吃。”

    她釋然地笑笑:“隨你!先喝幾口熱茶,我讓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幾口茶,忽覺得不對。頭開始發暈,手腳也有些發軟。心中明白我著道了,裝作不經意地站起:“我爺爺還等著我回去,包子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紅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急步行去,門口處立著兩個大漢,我二話不說,立即拔出匕首,身子卻已是踉蹌欲倒。紅姑倚著門框笑著說:“累了就在我這裏歇歇吧!估計你也沒什麽爺爺等著,著什麽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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