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十一回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1/5)

    李侍堯同著於敏中、紀昀、郭誌強等人辭出刑部大院,在儀門口栲栳大的燈下各自揖別。他站著遲疑了一下,想約眾人一道去自己府裏聊聊,但於敏中神氣落寞,邊和紀昀:“明日見駕要報奏旌表各地節婦烈婦的事,紀公擬的名單似乎太濫了些。一座牌坊按二百五十兩計,加上紅花鼓吹總計又要十五萬兩銀子,請紀公回去再酌減一點。”又要郭誌強隨他到軍機處,還有軍需上的事要問。紀昀也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敷衍著“請於公裁定”又還要再去傅恒府……眼見此刻約談不合時宜,嚅動了一下嘴唇收住了口,隻舉手一揖道:“明兒再見……”想再幾句場麵話,也都懶得饒舌了。李府就在繩匠胡同東口北街,須臾間轎子已到了家。吳子早已守在門口,忙迎上來哈腰挑簾扶他下轎,笑道:“軍門這早晚就下來了麽?我知道您準吃不好,咱府裏夥房弄了點清淡的。祿慶院有大戲,新編的《惡虎村》,吃過飯弟兄陪您看戲去……”

    “八十五和永受他們呢?”李傳堯沒有理會吳子的話,一邊進門,問道,“還沒回來麽?”話沒完便住了口,他已看見張永受和李八十五從井西廂裏掀簾迎了出來,卻都沒有話,一邊一個站在門口吊著的紗燈底下垂手迎候。

    有時候一個人的麵孔就是一部書,一個眼神一個瑣細動作,一顰抑或一笑就是一篇文章,李侍堯隻瞟了他們一眼,便知沒有帶回什麽好訊兒,驀地一個不祥的預感襲來,身上直要起栗兒。他頓了一下,大聲吩咐道:“泡潽洱茶來,要釅的!”

    “東翁,我們也是剛回來。”坐定之後,張永受顧不得啜茶,立刻切入話題,“今兒我和八十五串了十幾家,高永貴、方恩孝、駱本紀、馬效援……這些知己朋友家都去了。遵您的鈞令,每家送二斤茶葉,留客問話的旁敲側擊聊聊,不留客的放茶葉走人。各家回贈的禮都比我們送得厚,也沒有留客,看不出什麽端倪來。恭王府、莊王府、怡王府、和王府……也都去了,送的是我們帶的阿芙蓉膏和西洋玻璃杯,都賞收了,沒有拒收的,太監那頭幾個相熟朋友,是每人二十兩暖和銀子……”

    “不這些,”李侍堯打斷了他的話,“揀要緊的話。”

    “這些風言風語,根兒是從高雲從那裏出來的。”張永受看一眼侍立在旁的李八十五,道,“我們見了軍機處的德張,又找吳子才見著高雲從。他接了銀子,又這種事他幫不上大忙——他大約有人寫了密折給萬歲爺,您在貴州任上、廣東任上手腳不幹淨,不但賣缺貪汙,官司打贏了,也收人家勝家的謝儀……別的事他就不上來了。”

    李侍堯騰地漲紅了臉,總督並不管著刑名官司,他有關人情的事,都是叫了巡撫私地交待,“秉公處置”,勝訴事後,受惠人送來些須土產孝敬,也還是收的,卻從沒有收過大宗銀子。至於賣缺,也是一樣的道理。朝中六部九卿好友同行介紹的人事,交待藩司衙門掛牌子補缺,事後不然的謝禮也是受的。和各省督撫相比,他其實還覺得自己廉潔得“太過矯情”了!——指著這兩條“砸黑磚”?還真有敢以卵擊石的!李侍堯一陣惱怒接著一陣寬懷,冷笑了一聲,道:“由著他告去!這不定是哪個齷齪醃臢殺才給藩台塞了銀子,沒有放缺,放屁辣臊沒處泄氣,暗地裏玩一點把勢挑刺兒——我怎麽沒聽高雲從這號角色?卜仁卜義卜禮卜智卜信,從王孝到王八恥我都知道,你們沒問問這些大太監?”

    “老爺見過姓高的。”李八十五在旁道,“傅六爺府裏他常去。就是那個高挑個兒麻子臉,蜜蜂兒眼奶奶嘴,有點駝背的。別瞧長得不起眼,不哼不哈的,在裏頭侍候萬歲爺專管來回遞折子,往皇史宬送文卷。在太監裏頭,人緣兒最好,上下左右都趟得開。一裏一裏的就露頭了,日後蓋過王八恥都是指望得著的。”李侍堯笑道。“他這位分,有點像前明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魏忠賢就是靠這職司發跡起來的。不過皇上製禦太監最嚴,一旦發覺他交通大員,隻有一個‘死’字。這種人沾惹不得。我們有事不要再找他打聽了。”他看一眼張永受:“嗯?”張永受和李八十五忙道:“是!”

    李侍堯站起身來,無聲舒緩著透了一口氣,事情一旦知道了底蘊,也就沒有單聽“砸黑磚”、“有人告狀”那麽叫人懸心驚悸。他其實還有很重的心思,連這兩個貼心親信也難以告訴,廣州十三行原就是西洋雇傭的中國買辦經紀人,十年前初任廣州總督,因陛辭時乾隆再三吩咐,“嚴於華夷之辨,謹防洋教泛濫,事關國體大政上頭不得有絲毫怠忽寬縱。”所以一上任雷厲風行,下令撤掉了這些洋行,查辦了“勾結洋人妄行傳布主教”的翻譯買辦。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國人葡萄牙法國意大利人既在廣州,又都是買賣貿易的事,要壓製中國人不和他們“勾結”真是難於上青!不許明的來暗的,十三行壓根是從來也不曾“撤銷”過……由嚴禁到弛禁,從弛禁到睜一眼閉一眼,白了,壓根從來也不曾“禁”過!離任時就這麽個情勢,若不請旨“恢複”,新任總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自己的親近好友接印,也是難乎為繼,如是對頭接任,一封陳情折子上去,非但十年“卓異”名聲保不住,指不定還要背上“欺君”罪名。做張做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兩頭合彌縫,事情總算穩妥辦好,公行裏為感謝他“在萬歲爺跟前為民請命、奔走項”送了十萬兩銀票給他作“榮行程儀”——他真正的心病在這張銀票上。所以一聽“砸黑磚”,就像初次偷情的媳婦乍聞“野漢子”三個字,立時就慌了神。既然是一場虛驚,李侍堯倒覺得自己杯弓蛇影的一驚一乍太不沉穩的,自嘲地一笑,剛了句“蚍蜉蟲不足為慮”突然打住——從高雲從處聽來的隻言片語靠得住麽?他皺了皺眉頭,接口又道:“我家屬都在廣州,來北京就成了無根之萍,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們還要留心探聽,一是不能露出我關心這事;二是舍得銀子,要弄個水落石出。”

    “東翁的是。”張永受道,“我們比不得桂中堂、紀中堂,有一點子事兒,立馬就有許多人透消息獻主意殷勤討好兒。東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萬歲爺跟前得用,又容易招來嫉恨。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一不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兒裏頭。”李八十五道:“不是我爺,爺和和老爺鬧生分就很無謂。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攛掇著爺拿爺當槍使的過?要不然,像這些事兒出來,去問問和老爺,底細立時就清楚了,我們爺吃虧就吃在太直太剛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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