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下冊

第二十三章 辰正(2/5)

    一看到那麵不過一尺長的小旗,城門郎神情劇變。他急忙把頭縮回去,帶著親隨噔噔噔下了城頭,走到城門洞子裏,打開一個小縫,讓這一騎進來。

    城門郎親自查驗了騎士的一應魚符憑信,沒有問題,又走到那大筐旁邊,卻沒敢動那封紙。他低下頭,看到有細木枝子從筐裏伸出來,嗅了嗅,可以聞到一股清香。他旋即直起腰來,對使者笑道:“尊使來得真及時,若是等一下落了鑰,就連我也沒法給你開門了。”使者不置一詞,收回符信,一夾馬肚子,穿過延興門的城門洞子,徑直衝入城內。

    有守軍好奇地問這是什麽人,城門郎擦了擦汗,壓低聲音道:“這是涪州來的急使。你看到那應龍旗的鋸齒邊了嗎?一共七個,一齒一日,七日之內必須把貨物送到長安。”

    有川籍的士兵不禁驚呼:“從涪州到這裏怕有兩千裏路,七天時間,那豈不是中間不能有一刻停歇?什麽貨物這麽值錢?”這些士兵每日看著商隊進出,對於行腳使費很清楚,這麽狂跑,沿途得累死多少馬匹,哪怕那兩個大筐裏裝滿黃金,也得賠本吧?

    麵對屬下的好奇,城門郎隻說了兩個字:“荔枝。”那川籍士兵又驚道:“這才一月份,哪裏來的荔枝?”城門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溫棚蒸鬱,大把錢糧撒下去,什麽養不出來?這還不算什麽,剛才那筐裏伸出來的樹枝看到了麽?為了讓荔枝運抵長安還是新鮮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連枝剪下來。運一筐荔枝,就得廢去一棵荔枝樹。”

    士兵們怔怔道:“這,這荔枝得貴成什麽樣?誰會去買?”

    城門郎轉過頭去,望向北方宮城方向喃喃道:“自有愛吃之人,自有願買之人……”卻沒細說,而是轉過頭嚴肅地教育道:“掛著應龍旗的急使,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平時都是走啟夏門,所以你們不認得。今天大概啟夏門關得早,他繞路跑來咱們延興門了。下次記住,再嚴厲的命令,在這個旗麵前都不是事,千萬不能阻攔,不然大禍臨頭。”

    眾人紛紛點頭,城門郎一揮手:“別閑聊了,趕緊把門關上,再去找監門那群笨蛋,落不了鑰我要他腦袋!”

    那騎士進了延興門,徑直走了大約兩坊距離。四周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街鼓咚咚聲中往家裏趕去,已經有士卒巡街吆喝,不過沒人敢阻攔那一麵應龍旗。騎士觀察片刻,躍馬進入附近永崇坊。這裏的東南角有一個廢棄的放生池,傳說曾經鬧過妖狐,所以很少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邊,騎士摘下鬥笠,露出阿羅約的那張憨厚麵孔。他翻身下馬,把坐騎右側的大筐卸下來,蜷縮在裏麵的張小敬一下子滾落出來,隨之滾出來的還有幾十枚新鮮荔枝和幾根樹枝。

    阿羅約每天都牽著駱駝出城喂養,知道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騎運送荔枝的飛使抵達長安,也知道那應龍旗比軍使還威風,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今天恰好就是飛使送貨的日子,他為了恩公,大著膽子把那飛使給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騎士,帶好全套符信,然後把張小敬藏進了筐裏。那筐頂黃條是禦封,誰也不敢擅自開啟,於是就這麽混進城裏來了。

    全天下也隻有這一騎,能在長安城封閉之際,還進得來。

    張小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果葉,環顧四周,眼神裏透著些鬱鬱之色。他適才吃了點野味,狀態略微恢複,隻有嗓子仍舊說不出話來。阿羅約看向恩公,覺得他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雙鬢好像又斑白了一點,那一隻犀利的獨眼,現在卻鋒芒全失,隻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讓他很傷心吧?阿羅約猜測,可是沒敢問。

    張小敬比了個手勢,讓阿羅約在附近找來一根燒過火的炭棍和一張廢紙。他雖不能像文人一樣駢四麗六地寫錦繡文章,但也粗通文字。炭棍唰唰地在紙上畫過,很快寫成一封短信。

    張小敬把信折好遞給阿羅約,然後指了指遠處的城樓。阿羅約看懂了意思,是讓他把信交給延興門的守軍。不過他很奇怪,若這封信如此重要,為何恩公不自己送過去呢?張小敬搖搖頭,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表示還有別的事。

    張小敬知道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貿然出現在官軍麵前,會橫生無數枝節。天子的危機現在已經解除,讓阿羅約去報個信就足夠了。至於他,必須立刻趕去靖安司,如果李泌還活著,他一定會留在那邊。

    蕭規臨終前留下的那句話太過駭人,他沒法跟任何人講,無論如何得先讓李泌知道,而且要盡快。

    阿羅約把短信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轉身離去。張小敬牽過那匹駿馬,把兩個荔枝筐卸掉丟進放生池,翻身上去,強打起精神朝坊外衝去。

    借著應龍旗的威勢,守軍不敢阻攔。張小敬離開永崇坊,沿著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騎忽然發出一聲哀鳴,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這匹快馬從戶縣子午穀出來,一路狂奔,到長安已是強弩之末。現在非但沒得到休息,反又被張小敬鞭撻著跑了一段,終於堅持不住,轟隆一聲倒在地上。張小敬騎術高明,可衰弱的身體反應不過來,一下子被摔下馬去,頭上鬥笠被摔落在地,滾出去很遠。

    他從地上咬著牙爬起來,朝四周望去,想找找是否有別的代步工具。這時對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督促居民回坊的萬年縣衙巡哨。

    這些巡哨看到一匹驛馬躺倒在路中間,還有個使者模樣的人站在旁邊,十分蹊蹺,紛紛舉起了武器,朝這邊呼喊。張小敬口不能言,隻得把應龍旗拿起來揮動。巡哨裏有懂行的,一看這旗,知道厲害,動作遲疑起來。

    可哨頭卻眼神一眯,手握鐵尺走過去,狠狠抽在張小敬的脖頸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張閻王?你冒充皇使飛騎,真以為咱認不出來?”

    那一隻獨眼在萬年縣太有名氣,誰都知道怎麽回事。張小敬看這哨頭的臉,並不認識,大概是自己入獄後新提上來的。哨頭獰笑道:“張大帥收拾過的小角色太多,怎麽會認識我呢?不過我知道一個人,您一定認識,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見你。”

    張小敬一愣,難道他們要把自己抓回萬年衙門?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豈能在這裏耽擱!

    哨頭也不答,招呼兩個人把張小敬架起來,朝著旁邊一條路走去。張小敬試圖掙紮,可那兩個巡哨各執一條胳膊,讓他無力反抗。

    若換了平時,這兩個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張小敬先戰突厥狼衛,又阻止了蚍蜉,卻被這兩個小雜魚按得死死的,可謂是虎落平陽。

    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宅邸。宅邸隻有一進,正中是個小庭院,修得非常精致,石燈楠閣、蒼鬆魚池一樣不缺,北邊坐落著一座淺黃色的閣樓,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哨頭站在庭院門口等了一陣,很快出來一個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狹鼻鉤,看到張小敬被押在門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頭道:“知道您一直在找這人,我們一逮到,衙門都沒過,就先給您送來了。”那人遞給他幾吊實錢,哨頭歡天喜地走了。

    “張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這中年男子陰惻惻地說道,語氣裏帶著壓抑不住的痛快。張小敬抬頭一看,果然是熟人,原來是虞部主事、熊火幫的老大封大倫。

    封大倫對張小敬怕極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閣裏,不等到這個凶徒徹底死亡的確切消息,他就不踏實。熊火幫自有他們的情報渠道,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很快通緝令又被撤銷,然後興慶宮發生爆炸,全城宵禁閉門,這一係列事件之間,隱約都和這位前不良帥有關聯。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聽到,張小敬似乎已經叛變投靠蚍蜉。元載栽贓的那個罪名,居然成真了。

    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太過離奇。不知怎麽回事,這家夥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這哨頭是熊火幫在衙門裏的內線之一,巴巴地將張小敬送到了自己麵前。

    看到這個昔日威風八麵的家夥,如今乖乖跪在階下,聽任宰割,封大倫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終於大為暢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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