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上冊

第六章 申初(2/5)

    與其說這裏是長安城內的住坊,倒不如說是遠郊野外。

    這麽荒涼的地方,如果有大車隊進來,應該會很醒目才對。張小敬本想湊近去打聽一下,不料獵犬忽然前肢伏地,發出嗚嗚的低吼聲。他獨目一凜,注意到附近有三個人影靠攏過來。

    張小敬飛快地抄手在懷,把寸弩掏出一半,渾身肌肉緊繃,蓄勢待發。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這幾人都是乞兒裝束,個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舊袍破襖,把手揣在袖子裏,麵黃肌瘦。

    這一臉菜色,非得數月不食肉才能養成,斷然不是臨時偽裝。於是張小敬雙肩略微放鬆,不過手還是緊扣著弩機。這些乞兒盯著張小敬,也不靠近,也不遠離,一直保持著二十多步的距離,緊緊跟隨。

    張小敬冷哼一聲,腳步加快,那些乞兒也跟了過來。他忽然停在一個賣蕨根餅的攤前,買了個餅,乞兒們連忙原地駐足,佯作東張西望。張小敬給小販扔下幾枚銅錢,拐進前方一條半塌的磚牆巷子。

    那些乞兒緊隨其後,打頭的一個剛拐過去,愕然發現巷子裏居然隻剩一條拖著牽繩的狗。

    他有點疑惑地環顧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裏了?在下一個瞬間,一陣灰粉猝然撲麵,迫使其整個人眯起眼睛。這時候一個人影從牆頭跳了下來,手刀劈向其後脖頸,讓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這灰,乃是草木灰,是張小敬剛才買蕨根餅時順手在攤上抓的。蕨根生吃會得腹瑕,須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賣蕨根餅的商販都會準備一些。

    對付這些宵小,還用不著動弩或鋼刀。

    後麵兩個乞兒一見同伴遇襲,第一個反應是轉頭逃走。張小敬俯身撿起兩塊磚頭,揚臂一砸,正中兩人後腦勺,兩人先後仆倒在地。獵犬飛奔過去,惡狠狠地撕扯著他們的衣袖。乞兒們發出驚呼,徒勞地揮動手裏的竹竿。

    張小敬走過去,掣出手中鋼刀,慢慢對準了其中一個人的咽喉,仿佛在等待什麽。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急切地從林中傳來:“請刀下留人!”

    張小敬唇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側過頭去,看到一個戴著花羅夾襆頭的乞兒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朝這邊看過來。

    “他們隻是受人之托,與閣下並無仇怨。放過他們三條狗命,賈十七必有回報。”這自稱賈十七的乞丐頭倒也果決,一見苗頭不對,立刻現身阻止。

    張小敬當過九年不良帥,知道這些城狐社鼠的眼線遍布全城,消息靈通,甚至有時官府都找他們打探。今天他無緣無故被乞兒綴上,必然有人在幕後主使。隻要逼出這些人的首領,事情就好辦多了。

    張小敬沒有撤走刀勢,也不說話,隻是用獨眼冷冷盯著那人。賈十七臉色微微一變,這位一望裝束便知是公門中人,可尋常公差隻要聽說有“回報”,便不會糾纏,怎麽這位上來就是要命的架勢?

    他本想多說一句,忽然覺得來人麵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邊那個幹涸眼窩,透著森森的殺氣。賈十七心裏轉了一圈,陡然想起一個人名來。

    “你是……萬年縣的張閻羅?”

    昌明坊在長安西南,隸屬長安縣,可乞丐們的耳目可不會這麽局限。萬年縣的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說的不是五個人,是一個人。這獨眼龍,是盡量要避開的狠角色。

    “誰讓你們跟蹤我的?”張小敬淡淡道。

    賈十七心中急轉,風聞這人已經下了死牢,可見傳聞不實。他雙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張帥,我們哪會有這樣的膽子?這攤事我們上岸,不趟了。”

    “是誰?”

    賈十七強笑道:“您懂的,這個可沒法說,江湖規矩。”

    張小敬倒轉障刀,往下一插。隨著一聲慘叫,刀尖刺入一個乞兒大腿又拔出來,血花直冒。賈十七嘴角一抽,臉色轉沉:“這三條爛命,您若能放過,全長安的乞兒,都會念您的好。”

    反過來聽這句話,如果他不放過,全長安的乞丐都會成為敵人。

    撲哧一聲,第二刀幹淨利落地刺入身體。張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這種威脅。他也不吭聲,隻是一刀一刀地戳著那幾個倒黴的乞兒,慘叫聲起伏不斷,構成了無形的巨大壓力。

    偏偏那三個倒黴鬼一個都沒死,一個個扯著嗓子號得正歡。張閻王是故意手下留情,為了讓林外的其他乞兒聽見。

    這讓賈十七十分為難。乞兒之間,最看重抱團,可以瘐死凍死被富戶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賈十七若見死不救,隻怕以後會人心喪盡。這個張閻王看似蠻橫,實則深諳乞兒內情。

    沒用多少掙紮,賈十七便做出了抉擇。區區一個銀酒壺的代價,還不值得讓乞兒豁出命去保密。何況他注意到,有一把黑色手弩掛在張閻羅腰間,這是軍中才用的武具,背後恐怕還有更厲害的勢力。

    “好,好,我說!”

    賈十七不再隱瞞,舉著手從林子裏走過來。他告訴張小敬,說有個胡人給了一個銀酒壺,讓他們在坊門看著,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就去日南王宅通知他。

    “日南王宅?”

    “對,就在本坊的東南角。貞觀年間有個日南王來朝,在這裏起了一片大宅子,後來他回國,宅子遂荒,不過占地可不小。”

    這個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處的要求:偏僻,寬闊,而且有足夠的房間。張小敬又問了幾句來人相貌穿著,賈十七索性盡數吐露,與曹破延高度符合。張小敬聽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麵帶路。

    賈十七知道抗議也沒用,隻好讓那三個倒黴乞兒互相攙扶著先回藥局,然後自己帶著張小敬和獵犬朝日南王廢園走去。

    昌明坊裏著實荒僻,內街兩側房屋寥寥,多是坑坑窪窪的土坡和林地,居然還有那麽幾塊莊稼地和水池。正因為地不值錢,它的占地麵積,起碼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雖然是在坊內行走,也頗費腳程。

    走到半路,張小敬忽然問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大量馬車入坊?”

    “您說笑了,這裏鳥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輛。”賈十七看他臉色又開始不對,趕緊改口道,“今天肯定沒看到過,坊門那裏有什麽動靜,可逃不過我們兄弟的眼線。”

    張小敬眉頭一蹙,沒再說什麽。

    兩人一狗走了小一刻,這才到了日南王的廢園前。這裏斷垣殘壁,荒草叢生。不過內院大門的大模樣尚在,兩扇黑漆剝落的門板緊緊閉著,門楣上的牡丹石雕紋路精細,依稀可見往日豪奢氣象。

    賈十七說,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發現坊外有可疑之人進來,盡快前來這裏通報。不必敲門,直接推門直入便是。

    張小敬閃身藏在門旁,牽住細犬,拽出手弩。賈十七壯著膽子站到院門前,按事先的約定雙手去推門板。門上沒鎖,輕輕便能推開,隨即隻聽得“啪嗒”一聲,似乎門內有什麽東西落地。賈十七還沒顧上看,一道黃煙已騰空而起。

    張小敬大驚,一把拽開賈十七,先闖了進去。他一低頭,看到一個煙丸在地上兀自冒著濃煙,上頭還拴著一截細繩。他急忙把煙丸丟到附近一處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黃煙已飄飄搖搖飄上天際,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張小敬回過頭厲聲問道:“他回日南王廢園,是你親眼見到,還是他自己說的?”賈十七說那人親自去藥局發的委托,然後就離開了,並未親見其返回廢園。

    張小敬“嘿”了一聲,這些狼衛,果然狡黠!曹破延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這些乞兒,他故意報了一個假地址,這樣一來,即使靖安司追查到這裏,也隻會被乞兒引導到錯誤的方向去。

    那一枚煙丸,應該是突厥人從張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綁在了門板背後,一經推開,便自行發煙。這樣一來,躲在真正藏身之處的狼衛,能立刻得到警告,爭取到撤離時間。

    一個小小設置,一石二鳥,既誤導了靖安司,又向狼衛示警。曹破延把這個煙丸,真是用到了極致。

    現在黃煙已起,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經開始準備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隊,還遲遲收攏不起來。張小敬狠狠抓住賈十七雙肩,急聲道:“這坊裏哪裏還有大園子或者大宅?要離日南王廢園最遠的。”

    賈十七略作思忖:“這裏是東南角,距離最遠的,是西北角一處磚瓦窯,不過停工已久。”張小敬獨眼厲芒一閃,讓他大略勾畫了一下路線,走出去兩步,忽然回過頭來:“你現在馬上回到坊門口,見到有公差或旅賁軍過來,把他們截住,指去磚瓦窯!”

    賈十七抄手笑道:“張帥,皇上不差餓……”話未說完,張小敬冷笑道:“讓你們放風的是突厥人,他們要在長安作亂。”

    一聽見這句話,賈十七臉色“唰”地白了,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禍事。一個“裏通外賊”的罪名砸下來,昌明坊的乞兒一個也別想活。無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都不會認真調查是不是冤枉,他們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個交代”。

    他抓著張小敬的胳膊哀聲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卻是無辜的,恩公請救命!”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歎道:“你等下就說是見賊心疑,向我出首,也許能救你一命。”然後又低聲交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開,牽著狗大步疾奔而去。

    賈十七把花羅夾襆頭摘下來,頭上已浸滿汗水。張小敬這麽說,是願意替他圓這個謊,至於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他怔怔望著遠方的背影,忽然如夢初醒,把花羅夾襆頭隨意扣在頭上,撒腿往坊門狂跑。

    張小敬跑了十幾步,把牽狗的繩索鬆開了。現在已不必顧慮打草驚蛇,得靠獵犬嗅覺指引。那獵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開繩子,脫韁一般衝了出去,直直衝西北而去。

    人或許還聞不出,可對狗鼻子來說,此間石脂的氣味已十分強烈,尤以西北為甚,不啻暗夜明燈。

    他們一路斜跑,穿過大半個內坊,遙遙可看到遠處豎著一根磚製煙囪,這是窯爐的典型標誌。再湊近點,看到一條高大的曲牆擋住了去路,牆磚隱隱發黑,這是常年靠近高溫爐子的特征。

    這裏應該就是賈十七說的磚瓦窯了。一條平整的黃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門,兩側樹木瘋長,不成格局。

    張小敬放緩腳步,把獵犬也喚回來,稍作喘息。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攏過來,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這裏如果囤積石脂的話,守衛一定不少,他必須得謹慎。

    他試探著朝前又移動了幾步,大半個身子已經站在黃土路上。按道理,這裏當有一個外圍觀察哨,早該發現他的動作了。可圍牆那邊毫無動靜,仍是一片靜悄悄。

    不對,守衛人數應該不多,張小敬改變了想法。

    如果人手充裕,狼衛根本不會雇用乞兒放風,更不會在日南王廢園搞什麽機關。他們如此處心積慮,恰好暴露出狼衛捉襟見肘的窘境。

    張小敬心算了一下。今天上午旅賁軍在西市的突襲,幹掉了十五個人,他在祆教祠前殺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幹掉了五個,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這個數字,至少是混入長安城的突厥狼衛的半數。突厥人太窮了,沒能力再投放更多資源了。

    要靠剩下的人,控製這麽大一個窯場,還要兼顧石脂的卸運,實在太勉強了。

    張小敬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在援軍來之前,獨自去闖一闖。此舉至少能打亂敵人的部署,爭取足夠的時間。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趕在靖安司援軍抵達前,先找到聞染。

    他小心地把獵犬拴在旁邊,親昵地揉了揉它的頸毛,再度站起身來。在西域錘煉出的凶悍殺氣,自他身上猛烈地勃發。張小敬挽起袖子,最後檢查了一下手弩。他左邊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這刺青是一把斷刀,刀脊中折,筆觸拙樸而剛硬。

    “聞無忌啊,咱們第八團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靈,得好好保佑你女兒哪。”

    張小敬的聲音既似歎息,又像祈禱。那一隻獨眼,光芒愈盛。他從腰間兜袋裏掏出兩枚煙丸,雙臂一振,丟了出去。

    兩道黃煙扶搖直上。

    在距離張小敬隻有三十餘步的曲牆內側,曹破延正在手搭涼棚,朝東南方向望去。那裏有數縷黃煙,尚未被北風吹散。

    看來靖安司的人,已經進入昌明坊了。對此曹破延早有心理準備,甚至覺得他們來得比想象中還要慢一點。他已把這個情況通知貨棧裏麵,龍波表示,這邊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時機真是剛剛好。

    接下來,就按計劃執行吧。

    曹破延把貨棧的大門從這邊鎖死,然後將那把繳獲的手弩拿出來,用食指沿著弩槽邊緣捋了一遍。其實他並不喜歡這種武器,既陰險又小氣,相比之下,還是草原的騎弓更合胃口。可惜他的手臂受了傷,現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動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黃羊哪……曹破延眯起眼睛,端詳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舊繭子。這雙手,恐怕再沒有機會握弓了。

    騰騰兩聲,兩道黃煙在曲牆另外一側升騰而起,這說明敵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感慨,眼神轉而冰冷起來,就像一頭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頂發之人,無權逃走,注定隻能死守在這裏,用生命為貨棧爭取時間。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項鏈,似乎想從中汲取力量,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戰鬥。

    大門依然保持安靜,牆頭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時身子一歪,向旁邊閃去。弩箭正中人頭,卻發出刺入草團的聲音。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四目相對,意識到犯了同一個錯誤。他們都認為自己是以寡敵眾,可一交手才發現,對方居然隻有一個人。

    “曹破延?”張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這個讓整個長安為之不安的凶徒,終於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還有活命的機會!”

    曹破延沒有回答,扔開空弩,抽出腰間的匕首。長安城對武器的管製太嚴格,除了幾支劣質短弩,狼衛一直用來戰鬥的隻有匕首而已。張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勁敵麵前,不可能有重裝的餘裕,還不如直接進入白刃戰。

    他手裏的障刀雖然輕短,但比匕首還是要長許多,優勢在這邊。

    張小敬用的是大唐軍中的刀法,直來直去,樸實剛猛。按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曹破延應該猱身搶攻,可是他卻不急不忙地遊鬥起來。這個策略固然暫時不會為敵所傷,但也休想傷到對方。

    兩人交手了數個回合,張小敬忽然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時間!他的獨眼朝曹破延身後瞄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很大的木製貨棧,大門緊閉,外頭懸著鐵鎖。

    “不好,他是在給同夥拖延時間撤退!”

    張小敬一念及此,手裏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緊握匕首,奮力抵擋,鐺鐺的互擊聲充斥整個院落。張小敬畢竟是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經驗豐富,他很快發現,對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傷,無論怎麽移動都保持著一個奇怪的角度。

    於是他有意識地加大了對左邊的打擊,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軟肋。後者左支右絀,很快便身中數刀——雖然並非致命傷,可此消彼長,在高手對決中很快露出敗象。

    就在這時,院子外麵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大門“砰”的一聲被狠狠撞開。門外站著的是崔器,他親自扛著一根撞門圓木,如同怒目金剛,幾十個旅賁軍士兵從他兩側蜂擁而入。

    看來賈十七及時把消息傳了過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曹破延的動作有了一瞬間微微的沉滯。張小敬障刀一揮,劃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應極快,身子向後疾退,堪堪避過。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項鏈卻猛然彈起來,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過處,係繩斷開,繩串上的小石頭紛紛散開墜落。這時曹破延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他腳下反向一蹬,整個身子再度前傾,試圖伸手去抓那些彩石。隻聽見“撲哧”一聲,張小敬的刀尖,正好將其腹部刺了一個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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