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19章 舊年尾·下(1/5)

    新曆最後一天,蘇老太爺真命人將那塊篆刻“人中表率”的牌匾吹吹打打送到了邵家,隨這塊匾一同送到的,是蘇老太爺親自封的大紅封,裏頭到底有多少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大紅封名目居然叫“謝錢”。結合那塊匾,蘇老太爺到底謝的是什麽,其譏誚之意已分外明顯。

    一個蘇家大小姐當眾嘲笑邵鴻愷還不夠,蘇家的老太爺還要再添上重重一筆,將這句“人中表率”做成牌匾打到邵家人臉上去。比起他這一下,蘇錦瑞在陳公館聖誕派對上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算不得什麽。而與此同時,省城商團的同行們也再一次見識到了蘇老太爺的刻薄,做生意的多講究和氣生財,他們背地裏不乏罵這老不修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然而就算罵得最起勁的那個人,卻也不得不慶幸,踢到蘇家這塊鐵板的是邵家,而不是自己。

    論起好麵子,他們比起蘇大老爺也不遑多讓。

    無論如何,出了這樣的事,邵鴻愷的聲譽一落千丈,與王小姐例行的下午茶逛公園自然是進行不下去了;邵表姨媽也受不住氣病倒家中,天天在床上罵疼蘇錦瑞倒疼出個白眼狼來;就連邵表姨夫這個最好玩樂的,這些天也灰溜溜地躲在公館裏閉門不出,連相好的戲子那兒也不去,就怕一出門撞見熟人。

    邵家人各個丟了臉麵,各有各的尷尬惱怒,然而這些都影響不到蘇錦瑞。在這一年最後一天的夜裏,她與阿秀女躲在房裏剝板栗。

    這栗子不是糖炒,而是水煮,一顆顆秋板栗全是阿秀女挑選過的,單要個大飽滿的,再刷掉絨毛,洗淨了,每個割開一道小口,放水裏加一勺糖慢火煮成。這樣做成的板栗雖比不上爆炒的香,然而吃下卻不容易上火,又保持了板栗原有的甘甜馨香,勝在回味無窮上。大冬天的夜晚,兩人守著一個銅盆,燒著銀絲炭,捧著一個銅缽,裏頭盛滿板栗,對著煤油燈,拈起來兩隻拇指一起用力擠,一顆金黃飽滿的栗子就從果殼中跳出來,落在手裏還是溫熱的,放進嘴裏細細咀嚼,仿佛這樣就能將一整年的酸甜苦辣都慢慢再回味一遍。

    這是蘇錦瑞與阿秀女特有的慶祝方式,在周圍的人都不甚在意西洋曆法,仍舊照舊曆安排節慶之時,這一晚上反倒平淡無奇。兩人正好無所事事,於是便湊在一起互相取暖一般,剝一缽板栗,有的沒的說些話,在銀絲炭輕微的“哧哧”燃燒聲中,兩人都找到了慰藉。

    遠處傳來梆子聲,那是走街串巷賣雲吞、芝麻糊一類吃食的小攤子為招攬吃客所敲。在這寒冬的夜裏,聽起來格外清脆悠遠。蘇公館每晚大門側門均緊閉,非要事大事不會開啟,隻剩下西樓邊近夾巷的那道配了守夜的小門可供出入。梆子聲響,即意味著賣雲吞、芝麻糊的人挑擔來了附近。若遇上西樓裏打夜麻將,二太太與三太太便常差人出來買幾碗,給打牌的人做夜宵。東樓這邊離得遠,蘇錦瑞她們幾個向來是隻聞其聲,又自矜女眷的身份,沒人會為買這點吃的跨半個公館。此時冷不丁再聽到梆子聲,蘇錦瑞就笑了,對阿秀女道:“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生病,你騙我吃藥從來都是說吃完就叫人去巷口買芝麻糊回來,可沒一次兌現。”

    阿秀女笑道:“誰讓你每回都上當?哄孩子的話嘛,好使就行。”

    蘇錦瑞道:“說來也怪,我小時候別的不饞,可聽著梆子聲就特別饞那個,你是怎麽瞧出來的?”

    “我哪是瞧出來?我是猜的,小孩子嘛,大抵都這樣。先前我還在家的時候,每回我娘省出兩個錢買碗芝麻糊,家裏的孩子都跟過節一樣,可那麽一個小角碗,勻到每個人嘴裏能有多少?最多就你一瓷羹,我一瓷羹而已,每人還不能舀多,多了另外的人是要不依的。我弟弟是老幺,又是男孩,多占了些便宜,舔碗底就歸他了。三四歲大的孩子,已曉得要舔得幹幹淨淨才好……”

    “你呢?”

    “我是老大,跟他們爭這口吃的做什麽?”阿秀女微笑,“弟弟妹妹們圍著那個碗,就跟爭飯吃的小貓小雞仔一樣,我每回都得替他們端著碗,不然非讓他們弄撒了不可。”

    “後來呢?”

    “後來啊,”阿秀女停頓一下,“後來家裏實在太窮,我娘就尋思著把我換到河源去做童養媳,那家人托了在省城的親戚來相看,來的人一會兒嫌我醜,一會兒說我骨架大吃得多,挑來揀去的,無非是想少給點錢銀。我見過做童養媳的苦,心想要那樣活著,還不如投珠江呢。可巧有個自梳姑過來,悄悄指點我還有這條路,又說西關的大戶正雇人,於是我就自梳了,穿了雙破鞋來這兒找工做。”

    蘇錦瑞為她剝了一顆栗子輕輕放到她手心,笑道:“好在你來了,不然咱們可見不著。”

    “好什麽好?這些年為你操心,不知都短了幾年命。”阿秀女沒好氣地瞪她。

    蘇錦瑞笑了笑,又問:“現在家裏人都好?”

    “好吧,前段時間托人來信,原來我那個小弟弟都要娶媳婦了。”阿秀女低下頭,“不過是想要我出彩禮錢罷了。我給了點,但給得不多,像我這樣的,不給自己打算可不行。”

    “還有我呢。”蘇錦瑞笑,“我不會不管你的。”

    “說得好聽,你別氣我,我就阿彌陀佛了。”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不一會兒,蘇錦香探進來道:“好哇,原來你在躲著人剝栗子吃。”

    蘇錦瑞笑道:“是呀,可見有人是天生的狗鼻子,這都讓你尋味兒找來。”

    蘇錦香哼了一聲,搖搖擺擺地進來,帶進一股香風。她穿著家常襖,搓著手湊近火盆道:“冷死了,怎的你屋裏的炭不燒旺些?”

    “燒旺了滿屋就有炭火氣,被褥也沾染了,多不好。”

    蘇錦香道:“你就是窮講究多。”

    “嫌我講究,你別高抬貴腳進來啊。”蘇錦瑞抓了一把栗子給她,“給,吃不吃?”

    “吃。”蘇錦香拿手絹鋪開接了,擱在膝蓋上,剝了一顆,一咬即皺眉,“怎的不是糖炒的?”

    “糖炒與街邊賣的有何區別?我這是獨家老料烹煮,會吃的才曉得好在哪兒。”

    “得了吧,不就是白水煮嗎?”

    “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好啦,我特地來告訴你一則新聞。”蘇錦香一邊嚼,一邊笑道,“笑死人了,原來今天祖父真雇了鑼鼓隊,吹打著抬了那塊‘人中表率’的牌匾到邵家,還隨喜封了紅包,說是謝錢,讓邵表姨媽一定要收。周圍的人就問了,這什麽謝錢呀,送匾的人竟然講,這是謝邵表姨媽替祖父解決了一樁大麻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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