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14章 這一夜(1/5)

    在蘇錦瑞當街痛哭流涕的時候,邵鴻愷其實就站在離她不遠的馬路斜對麵。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後,沒有陽光,靠近碼頭的地方,迎著江麵上吹來的風越發刺骨陰冷。他裹著灰色圍巾、黑色粗呢長大衣順著橋從沙麵走回市內。若是平時,他是不耐煩走這段路的。這段路人多車雜,川流不息,岸邊停滿篷船,人聲鼎沸,臭氣與水氣撲麵而至,絕非散步的好去處。可邵家統共隻有一輛汽車,今日表姨夫要去聽戲,明日太太要去打牌,後日下麵的弟妹們又要去公園,個個都要用到車,個個都需要那輛福特牌小轎車來充門麵。邵鴻愷是長子又是長兄,不好跟父母爭,自然也不好跟弟妹搶,三五天裏能有一天輪到他用就不錯了。好在他現下結識了南洋橡膠大王家的千金小姐王欣瑤,王小姐對他曲意溫柔,兩人幾乎日日相見,王家的小汽車幾乎成了邵公子的專用車,既有佳人相伴,又顧全了他的麵子,縱使是邵鴻愷,也頗有點何樂而不為的感覺。

    可巧當日雅先生的西餐館東主有喜,早早關門。而他人到了玫瑰西餐館後,才接到王欣瑤差人送來的紙條,言道家中臨時有事,無法赴約,萬望見諒雲雲。邵鴻愷沒辦法,隻好先行回去,可整個沙麵租界一入午後靜謐過夜半,沿途莫說空置的黃包車,連路人都少。邵鴻愷不得已步行了事,心忖先過了橋出了租界,自然就能叫到車。

    他沒想到難得的一次步行,就讓他碰見了蘇錦瑞。

    還是這麽狼狽的、撒潑式的蘇錦瑞。

    一開始他還自欺欺人道是認錯了,可旁人他有可能認錯,蘇錦瑞與他一同長大,如何錯得了?

    邵鴻愷在刹那間尷尬得腦子一片空白。

    照理說他該上前,去把青梅竹馬的女友扶起來送回家,興許還要安撫她,寬慰她,陪伴她,就如以往的青蔥年月裏,他們互相陪伴過的無數片段那般。他的教養,他的義務,他與蘇錦瑞確鑿無疑的情誼都使他明白,這會兒就應該上前去。可那腳步隻朝前挪動半步,就如有千萬隻手拽著拉著,不準他再往前走,仿佛這一踏上前,就是深淵鴻溝,就是萬劫不複。

    後來,他無法抑製地無數次回憶起這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蘇氏南北行的大小姐蘇錦瑞蹲在地上,雙手交叉抱著肩膀,身上是一件前所未見的臃腫廉價的灰棉袍,上頭沾染了塵土汙漬,她的發辮早就散亂,沒把臉藏起來就這麽哭得麵目扭曲。往日裏的端莊自矜、鮮妍明媚蕩然無存,臉上不知是凍的還是被打的,浮起紅斑傷痕,顯得蠢而可憐,卑賤而醜陋。

    關鍵是她的哭聲,邵鴻愷從沒聽過哪個女人哭起來這樣難聽,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野獸駐紮進蘇錦瑞的身體內,令她號哭,發狂,如同要將全部力氣揮霍一空那樣去擠壓去控訴。在他以往的認知中,女人的哭,不管是梨花帶雨還是欲說還休,都是給她們加分的,不是令她們的示弱顯得可憐可愛,便是要令她們的委屈顯得意味深長。無論如何,通通不是蘇錦瑞這種哭法,這種哭法太醜也太真,太袒露也太沉重,沒一個男人願意去直麵,也沒一個男人願意去承擔。它就像他們之間的敵人,勢必要撕裂那層影影綽綽、溫情脈脈的輕紗,讓那些美好的,用回憶氤氳著滋養著的兩小無猜的情誼,那些經年累月心照不宣的理解,全部都在刹那間變得輕浮,變得狗屎不如。

    隱約間,邵鴻愷聽見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人們在討論這姑娘號啕大哭的原因,大多數人表示了同情。他們講她適才被逃犯劫持,死裏逃生一類,又聽得有人感慨可憐噢,好好一個姑娘這可算青天白日受了折辱。可那又怎麽樣呢?蘇錦瑞為什麽事當街大哭有什麽緊要?原因就如無根之萍,飄在水汽中,飄在寒風中一樣眨眼而過,在太過濃烈的情緒中反而變得無足輕重。不管因為什麽,結果便是蘇錦瑞在大庭廣眾之下哭得這般難聽難看,哭得令邵鴻愷止步不前,甚至後退了一步,這一本能的舉動令他下定了決心抽身離去。

    邵鴻愷給自己這一行為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這段時間故意不與蘇錦瑞往來,可謂用心良苦,若此時去扶她一把則功虧一簣;比如蘇錦瑞蹲的地方離沙麵太近,他若貿然上前,很容易被喜歡在這一帶出沒的粵商熟人看見,於人於己都不利;比如蘇錦瑞身邊已有一名男士照料,瞧那人模樣,雖一身短打卻器宇軒昂,應當也是與蘇家相識的,他縱使離開也足可放心;甚至於,他還想到自己當時一身正裝,不便也不應當上前做出陪蘇錦瑞蹲著的不雅行為。

    找的理由多了,邵鴻愷便漸漸理解了自己,體恤了自己。他自暴自棄地想,我有什麽辦法?我自己都身不由己,我花了多大功夫,費了多少周折才走到這一步,開弓豈有回頭箭?蘇家邵家,好比一艘破船行駛海麵,船艙底部已漏水,外頭又狂風大作,沉船在即,怎能拖著蘇錦瑞一塊去死?還不如趁早放手,各有各路,沒準兒還有各自的出頭之日。

    可這一幕卻從此盤桓在他腦子裏,總也揮之不去。

    他一遍遍重溫蘇錦瑞號哭的狼狽模樣,就一遍遍看到自己轉身離開的決然。

    哪怕他再體恤自己,再寬宥自己,他也沒法回避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麽在那一刻,他就是不能上前呢?

    明明他是心悅蘇錦瑞的,哪怕有王欣瑤,哪怕他已決心離開,可是那是蘇錦瑞啊。即便是他也清楚,日後哪怕真個能位高權重,直上青雲,再找個如蘇錦瑞這樣兩小無猜的姑娘,也是絕無可能。

    他以為自己對蘇錦瑞注定是要心存愧疚,尚且年輕的心裏也還存過有朝一日定會好好補償她的想法。可他完全沒想過,隻是因為她當街號啕大哭,如幹裂土塊一般分崩離析,自己的反應竟然是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而且他還越走越快,生怕但凡慢一點,身後的蘇錦瑞就會認出他,就會化身厲鬼追上來將他撕咬吞噬,將他再度拖回那艘已陷落泥沼的破爛沉船之中。

    他到後麵簡直小跑起來,完全不記得要找一輛空置黃包車的初衷,靠著一雙腿,他穿著皮鞋穿過好幾條街,跑過整個青梅竹馬的記憶,跑過整片整片青蔥年少時的慰藉與溫柔。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站在自家門口,雙腳疼得發麻,他遊魂一樣穿過庭院,一屁股坐在羅馬柱下的花崗岩石階上。

    然後他摸了一把臉,臉上滿是汗水,寒風一吹冰涼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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