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4章 表姨媽(1/5)

    表姨媽姓潘,排行老二,大名潘麗娟,沒出嫁時,家裏人卻個個喚她大妹。

    大妹是個特殊的稱謂,偌大個省城裏,不知有多少個大妹,她們大多嘴刁、手巧,一群女孩兒中帶頭那個,往往就是大妹。大妹們的處境又多少有些尷尬,她們是“妹”,上有若幹兄長,她們又在妹中排行最“大”,下有若幹弟妹。她們沒享用到上麵兄長們被賦予的期望與重視,也搶不了父母長輩分給底下弟妹的寵愛和關注,可該她們承擔的義務與責任,卻一樣不少。這麽一算,大妹們的人生是有些吃虧,吃虧在“大”,也在“妹”上。若是換種性別,或者換種次序反而好了,有到頂或者到底的坦坦蕩蕩。可就是首尾兩端都不到邊,大妹們隻好從小學著把吃虧當成謙讓,把退避當成友愛。比如說巷口若來了賣芝麻糊的挑擔,孩子們吵著要,阿媽隨手抓一把銅子,偏偏按人頭算短了一碗的錢,阿媽忙著做活,弟妹又嚷得人頭疼,這種時候就需要大妹們後退一步了,沒辦法,誰讓男孩堆裏她是女的,誰讓女孩堆裏她又最大。

    可當表姨媽還是大妹時,她偏不信這個邪。

    她從小看得明白,今日你讓出的是一碗芝麻糊、一件花布褂,明日你讓出的便是一件好首飾、一樁好姻緣。何況,做潘家的大妹原比其他家的大妹要處境艱難些。表姨媽祖上與乾隆年間十三行最負盛名的同文行潘大班沾親帶故,然而到她出生,這親戚情分已經比初一十五廟裏頭施舍的粥水還稀薄,年節下,連給潘公館遞帖子送禮的情分都沒有。她父母守著祖業隻進不出,十八甫路上說是有鋪子,可那不過是夾在兩家金行之間不足轉身的小鍾表檔。

    她上頭兩個哥哥,底下一雙妹妹,哥哥妹妹全是自小在老西關的街頭巷尾放養長大,早早就學會了商賈人家的勢利算計,練就了各自的火眼金睛。這不是說他們家不講兄友弟恭、姐妹情誼,而是謙讓這回事到了潘家,卻須改頭換麵,自有他家另一番的章程。

    好比說八月十五將至,潘太太新得了一塊杭州來的綢緞給孩子們裁衣。大妹想要來做襖,雙胞胎想要來做花褂,兩位潘少爺也虎視眈眈,不為自己也不想便宜了別人。可綢緞隻有一塊,怎麽分?於是這時大妹就抿嘴笑了,不緊不慢地說:“我是不著緊這一件兩件襖的,隻是這蛋青底夾了薑黃花,要穿得好看可不容易,二妹臉色好,勉強可穿,三妹臉黃,怕穿了出去嚇到街坊咯。”

    三妹聽了冷笑說:“對啊,我是臉黃,那讓給二姐好了。不過這緞子顏色呢,乍眼一看倒像拜山用的劍蘭,還陪襯了黃菊,二姐做褂子也好,留著清明那天穿,我們家也好省點買花錢。”

    二妹一聽不幹了,可她心裏不願,嘴上的話也不能平鋪直敘,而是要拐了個彎旁敲側擊。她抿嘴一笑道:“要說壓得住這個色,可不是論臉色,而是論大小,大姐年長才配,我才多大,哪裏就穿得了這個色?”

    三姐妹一番話,推讓得誰也說不倒誰,又有兩個兄長在旁邊推波助瀾瞎搗亂,這綢緞最終就壓回了潘太太的箱底,誰也要不成,反倒誰都安生了。

    表姨媽打小長在這樣的唇槍舌劍中,想要多買一朵絹花都要與自家姐妹經曆一番你來我往的拚殺。她原本以為小戶人家的女孩兒皆要如此長大,可沒承想,世上還有一個蘇大太太。

    蘇大太太與她並非正兒八經的表姐妹,然而母家親戚,哪怕不來往,多少都算個表親。她第一次遇見蘇大太太時,正是年節下亂哄哄拜年時,大人們在堂屋裏作揖,女孩兒們自然在後庭內玩耍。就在那個場合,表姨媽親眼目睹蘇大太太像個大傻子一樣,被人誇了兩句手腕上的紅瑪瑙釧子好看,當場便將釧子褪下來送給了那個人。

    表姨媽目瞪口呆,她從沒見過這般不在意身外之物的女孩。很快她便意識到,蘇大太太能將手上的首飾輕易送人,並非由於她天性慷慨,而是由於她生來富足,她擁有的太多,多到完全不需將這些小玩意兒當回事。

    在那一刻,表姨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千辛萬苦得來的銀壽桃耳環,平生第一次有些退卻。她活生生見著明明與她家境相差無幾的女孩兒,對方卻過得與她天差地別,一時之間,竟讓她豔羨不是,嫉恨也不是。

    很多年後她都記得那一幕,一個她想也沒想過的精致琉璃般的女孩兒端坐眼前,她無需自己動手,自有旁人將無數的好東西堆到她眼前博她一笑。

    她們明明是同樣的年紀,同樣的出身,同樣有備受讚譽的容貌。兩家人就隔著幾條街,沒準兒找過同一個裁縫裁過同樣的衣裳,尋過同一間金行打過同樣的首飾,可她們的人生卻如此不同。

    表姨媽對蘇大太太的感覺很複雜,不單單是對同齡美貌女子的忌妒,也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就像明擺著自己無緣得有的人生,卻有人替她過了去一般。在某種程度上,表姨媽將蘇大太太看作了自己,若自己生在蘇家,沒準兒便是蘇大太太那般作態。她們倆一個是大妹,一個是細妹;一個樣樣要自己動手去爭去搶,一個卻稍稍皺眉便有人湊上去情不自禁討她喜歡。她們原本是無從比較的,可表姨媽偏要兩相比較,比不過時要氣惱,比得過時卻又會惶惶不安,好像這比得過是偷來的,算不得數。

    她見蘇大太太過得好,心中固然會憤憤不平,可一旦見她傷心落淚,卻又禁不住要跟著心酸。她懷揣這種複雜的心態與蘇大太太成為手帕交,兩人一道描花樣,一道做刺繡,一道逛花街,一道嘀嘀咕咕些女孩家的小心思。她們有段時間形影不離,然而她們自己清楚,表姨媽跟蘇大太太與其說是交心,不如說她們把對方視為自己的仰仗和標杆,樣樣可對照,樣樣可看齊:蘇大太太有一表人才的蘇家大老爺相中非卿不娶,表姨媽有相貌堂堂的邵家大爺羅曼司一般的邂逅愛慕;蘇大太太嫁入蘇家成為長房長媳,表姨媽與邵大爺共結連理做邵家的當家太太;蘇大太太出入西關富戶,賢良淑德人人稱頌,表姨媽馳騁沙麵的時髦沙龍派對,成為交口相傳的密西斯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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