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3章 誰殺死了漢獻帝(2/5)

    等到了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台,朝著已化為廢墟的寢殿方向望去,默不作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為了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了寢殿,焚毀了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為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為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驚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於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淒涼,如此不為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裏,他從一個諸侯手裏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裏,憂愁淒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唯一能做的,隻是目送著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諡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為他還“活著”,死去的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

    劉平望著廢墟上嫋嫋升起的餘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著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著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他想,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茫然。

    伏後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外麵風寒,快快進屋。今日要覲見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語氣溫婉,卻暗藏著許多意義。

    念罷一段經文,劉平抬起頭,略微抬高聲音:“扶朕回屋。”從這一刻,“楊平”與“劉平”也隨著劉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劉協”。

    與此同時,荀彧正站在寢殿廢墟之上,指揮著一群人搬開瓦礫,搜尋遺物。按說這不該是尚書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認為禁中起火,幹係重大,必須要親臨才能放心。種輯則拿著一本簿子,清點著宮人的人數。那個小黃門的遺骸就擺在旁邊,被一塊白布覆蓋著。

    這時,一個人踏著瓦礫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很輕,如同一條草蛇遊過殘垣斷壁,悉悉索索。當他快接近的時候,種輯才驟然發覺,麵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抬起臉,笑意盈盈。

    “滿大人,怎麽您也來了?”

    來的人瘦瘦高高,麵色蠟黃,一臉的皺紋層層疊疊,幾乎把五官都淹沒。他叫滿寵,字伯寧,現任許都令,掌管著許都城內的治安。

    雒陽舊臣們並不畏懼在朝堂上與曹黨抗爭,偏偏卻對這個男子噤若寒蟬。四年以來,他就像是盤旋在許都上空的一隻夜梟,這座城市什麽動靜都逃不過他的雙眼,讓雒陽舊臣們在暗中吃盡了苦頭。

    滿寵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種輯的表情變化,他拱了拱手,把視線投到那具小黃門的屍體上。

    “他就是那個為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種輯盡量簡短地回答。

    滿寵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掀開白布的一角,裏麵露出一截已經焦黑的胳膊。種輯周圍的宮人紛紛把頭偏過去,滿寵卻麵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來,從屍體上刮起一片紛紛揚揚的灰黑屍粉。

    整具焦炭般的屍體就這麽暴露出來,安靜地躺在地上,兩個空洞的眼窩望著天空,緊閉的下顎似乎在訴說著什麽。滿寵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軀體上緩緩摩挲,還不時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種輯忍不住道:“滿大人,死者為大,何況還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種輯並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後必然隱藏著什麽,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屍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

    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範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為了把他的注意力從屍體上挪開,隻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從伏後那裏聽來,與荀彧所知並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了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

    “這麽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並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了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來自於伏後的命令,她要求盡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為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種輯解釋道,然後在心裏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麽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了聲“辛苦”,然後直起身子,朝著荀彧的方向走去。種輯望著他的背影,鬆了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屍體抬走,以免又橫生什麽枝節。

    荀彧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著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著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裏翻檢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隻有荀彧親自過目後確認沒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彧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了。”荀彧點點頭,對於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並肩而立,麵對著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麽看這場火?”荀彧問道,隨手揉了揉太陽穴。

    “宮裏的解釋,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滿寵麵無表情地說。

    2.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並未露出什麽驚異表情,隻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羅嗦,直接切入了主題:

    “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屍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隻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後才被放置在寢殿內。”

    荀彧慢慢捋著胡須:“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滿寵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才還檢查了死者的胯下,什麽都沒有摸到,切得幹幹淨淨——事實上,依宮裏的規矩,宦官隻須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

    聽到這裏,荀彧終於有些動容。

    “死者絕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寢殿點起一把火,毀屍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後弄死的用意為何。”滿寵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東西。”

    荀彧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並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作敵手的感覺。作為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著。

    “我需要覲見陛下,為禁中失火請罪。”滿寵說。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家夥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了沉,喟歎一聲:“好罷,你隨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製,滿寵隻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詔見,是不能單獨覲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才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苟地執行著,仿佛皇家最後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了種輯,朝著尚書台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

    惟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攙扶著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將軍董承,楊彪之後,他儼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係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於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產。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衝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攙著父親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裏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並無大恙,如今暫時在尚書台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裏?”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寢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伏後說隻是藥爐引火不慎,並無其他緣故。”董妃一聽伏後的名字,冷哼了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寢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著曹操,頤使氣指。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的有點兒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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