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色說曆史

饑不擇食談讀書

一個經過“文革”的讀書人,對讀書這件事,多少都會有些怪癖。茨威格先生有部小說,說的是一位生活在納粹時代的教授,遭到迫害,管吃管喝,卻偏不給一個字看,差點把教授逼瘋了。後來教授偷了看守一本棋譜,結果在押期間,硬是把自己變成了國際象棋高手。當年在“文革”期間,讀書人如果不是全體,也是相當大的部分,變成了那可憐的教授,無書可讀,悶出鳥來。 “文革”到來的時候,我九歲,剛剛會看沒有畫的書。突然,課不上了(這令我很高興),書也沒得讀了。西方的書是資本主義,古代的書是封建主義,蘇聯的書是修正主義,統統付之一炬。反正除了毛選,什麽都不能看。剛會看書的人,一下子不能看書,渾身難受,就像現在剛學會開車,不讓開一樣——不,那時的感覺,就像傑克·倫敦有部小說裏提到的那位餓得半死,最後被人救的人,饑渴得像得了精神病。凡是看到帶字的,都會撿起來看一看。開始是看大字報,我當時在一個小地方,大字報寫的多半沒勁,看了一陣就不想看了。後來看毛選,四大本一本一本地啃。當毛選也啃了兩遍之後,感覺真是要絕望了一一我當時連棋譜都偷不到的。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一個好朋友告訴我,我們那個地方一個抄家抄得最多的家夥,突然也被打倒。他可以從這個人的兒子手裏,把當年抄家抄到他們家的書弄出來一些。於是,我們就用蘿卜、沙果還有像章,一本一本地把書換出來,亂七八糟地看了好些。小說無論中外,都是沒有封皮的,不知道書名和作者。到了“文革”結束,這些書再見天日之後,才知道原來好些世界名著,比如大托的《安娜·卡列尼娜》、司湯達的《紅與黑》、雨果的《悲慘世界》之類,當時我已經看過了。 記得當時看的最令人糾結的書,是美國記者夏伊勒的《第三帝國的興亡》。看到書中寫道希特勒德國怎樣燒書,一大群人圍著從圖書館和各家抄來的書,一邊燒,一邊高呼口號。突然覺得怎麽那麽像是當時的中國?念頭一閃,馬上自己狠批自己,寬慰自己,中國跟法西斯不一樣。接下來再看,說是斯大林跟希特勒勾結,瓜分了波蘭,感到十分憤怒——我們的革命導師,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於是把書丟在一邊,不看了。但是,過了一會兒,還是得撿起來,再看。人家寫得好看,言之有理。不知不覺,這樣的書看多了,我就中了毒。 中毒之後的命運很悲慘。我出身不好,父母都挨鬥,中毒之後難免有自己的思想——在那個時代,這是最危險的事。後來,我的某些不合時宜的言論被人告發,中學還沒畢業的我,接二連三地被批判。幸好,我們那個邊疆小地方,政治濃度不高,我沒有被弄進監獄,隻是被發配到一個村子裏去放豬。放豬之際,依然積習難改,別的不能看,隻好看魯迅。兩年之內,把魯迅的東西,從小說、雜文到學術著作和譯著,統統看完,有些篇章,不止看了一遍。從不喜歡,到喜歡得不得了,中毒愈見其深。後來看到清儒顏元說,讀書人就是吞砒人(類似於大煙鬼),明知中毒,成了癮,不讀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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