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紫小說集

湖 上(1/5)

    晚飯後,那個姓王的混名叫做“老耗子”的同事,又用狡猾的方法,將我騙到了洞庭湖邊。

    他是一個非常樂天的,放蕩的人物。雖然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留著兩撇細細的胡子了。他底眼睛老是眯眯地笑著的。他的眉毛上,長著一顆大的,亮晶晶的紅痣。他那喜歡說謊的小嘴巴,被壓在那寬大的誠實的鼻梁和細胡子之下,是顯得非常的滑稽和不相稱的。他一天到晚,總是向人家打趣著,謊騙著。尤其是逗弄著每一個比較誠實和規矩的同事,出去受窘和上當,那是差不多成為他每天唯一的取樂的工作了。

    他對我,也完全采一種玩笑的態度。他從來沒有叫過我底名字,而隻叫“小蟲子”,或者是“沒有經過世故的娃娃”。

    “喂!出去玩吧,小蟲子”,一下辦公廳,他常常這樣的向我叫道。“你為什麽還在這裏用功呢?你真是一個——沒有經過世故的娃娃呀!……來,走吧,‘人生不滿百,常懷千年憂’,你大概又在這裏努力你底萬裏前程了罷,你要知道——世界上是沒有一千歲底人的呀!何不及時行行樂呢?……小蟲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啦!……”於是他接著唱著他那永遠不成腔調的京戲:“歎人生……世間……名利牽!拋父母……別妻子……遠……離……故……園!……”

    今天,他又用了同樣的論調,強迫著將我底書拋掉了。並且還拉著我到湖上,他說是同去參觀一個漁夫們底奇怪的結婚禮。

    我明明地知道他又在說謊了。但我畢竟還是跟了他去,因為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和我開一個怎樣的玩笑。

    黃昏的洞庭湖上的美麗,是很難用筆墨形容得出來的。尤其是在這秋盡冬初的時候,湖水差不多完全擺脫了夏季的渾濁,澄清得成為一片碧綠了。輕軟的,光滑的波濤,連連地,合拍地抱吻著沙岸,而接著發出一種失望的歎息似的低語聲。太陽已經完全沉沒到遙遙的,無際涯的水平線之下了。留存著在天空中的,隻是一些碎絮似的晚霞的裂片。紅的,藍的,紫玉色和金黑色的,這些彩色的光芒,反映到湖麵上,就更使得那軟滑的波濤美麗了。離開湖岸約半裏路的蓼花洲,不時有一陣陣雪片似的蘆花,隨風向岸邊飄忽著。遠帆逐漸地歸來了,它們一個個地掠過蓼花洲,而開始剪斷著它們底帆索。

    人在這裏,是很可以忘卻他自身底存在的。

    我被老耗子拉著走著,我底心靈就仿佛生了翅膀似的,一下子活到那彩霞的天際裏去了。我隻顧貪婪地看著湖麵,而完全忘記了那開玩笑的事情。

    當我們走近了一個比較幹淨的碼頭底時候,突然地,老耗子停住了。他用一隻手遮著前額,靜靜地,安閑地,用他那眯眯的小眼睛,開始找尋著停泊在碼頭下底某一個船隻。而這時候,天色是漸漸地昏暗起來了,似乎很難以分辨出那些船上底人底麵目。那通統是一些舊式的,靈活的小劃船。約莫有二十來隻吧。它們並排地停泊著,因為給我看出來了那上麵底某一種特殊的標誌,我便突然地警覺過來了。

    老耗子放下他底手來,對我歪著頭,裝了一個會心的,諷刺的微笑。因為過份地厭惡底緣故,我便下死勁地對他啐了一口:

    “鬼東西呀,你為什麽將我帶到這地方來呢?”

    他隻聳了一聳肩,便強著我走下第一級碼頭基石。並且附到我底耳邊低低地說:

    “傻孩子,還早啦!……人家的新娘子還沒有進屋呢。”

    “那末,到這裏來又是找誰呢?……”

    “不做聲,……”他命令地說,並且又拖著走下三四級基石了。

    我完全看出了他底詭計。我知道,在這時候,縱使要設法子逃脫,也是不可能的,丟醜的事情了。他將我底手膀挾得牢牢的,就象預先知道了我一定要溜開的那樣。天色完全昏暗下來了。黑色的大的魔口,張開著吞蝕了一切。霞光也通統幻滅了,在那混沌的,模糊的天際,卻又破綻出來了三四顆透亮的,綠眼睛似的星星。

    我暗自地穩定了一下自己底心思,壯著膽子,跟著他走著。碼頭已經隻剩六七級了,老耗子卻仍然沒有找著他底目的,於是,他便不得不叫了起來:

    “秀蘭!……喂!——哪裏啊?……”

    每一個小船上都有頭伸出來了,並且立刻響來一陣雜亂的、銳利而且親熱的回叫:

    “客人!……補衣吧?”

    “格裏啦——客人哩!”

    “我們底補得真好呢,客人!……”

    我底心跳起來了,一陣不能抑製的惡心和羞赧,便開始象火一般地燃燒著我那“沒有經過世故的”雙頰。老耗子似乎更加變得鎮靜了,因為還沒有聽到秀蘭底回答,他便繼續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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