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尾聲(1/5)

    早上十點,大家陸續走進滬郊一座庵堂。黃梅天氣,潮熱難耐。眾人到接待室落座。不久,阿寶也到了。庵貌藹然,李李立於門前揮手,阿寶心裏想哭。康總清早來電話,通知阿寶參加剃度儀式,阿寶揩揩眼睛,以為康總開玩笑。現在見李李神色篤定,人樣清瘦,長發披肩,一身運動裝。阿寶不響。李李笑說,進去坐,大家已經到了。阿寶呆滯說,為啥要出家。李李說,輕點輕點。阿寶說,太突然了。李李微笑說,真不好意思,照規矩,要親人到場,我隻有上海朋友,阿寶就算我親人。阿寶不響。李李說,另外,來賓各位,要破費五十元紅包鈿,已經講過了,儀式結束,留大家便飯。阿寶說,接到這種電話,我根本想不通,最近一直出差,我哪裏曉得李李的情況。李李說,有人猜我去了新加坡,跟男朋友去巴黎,威尼斯。阿寶說,徐總的電話裏講,李李失蹤一個半月了。李李不響。阿寶說,早就應該告訴我,還有呢,比如帶發修行,比如做修女,至少也可以留頭發。李李說,我父母弟弟,篤信佛菩薩,阿寶應該懂了。阿寶說,出家,也就是絕財,絕色,絕意了。李李說,紅塵讓人愛,也會讓人忌。阿寶不響。李李嫣然說,不講了,此地,我以前就經常來,已經拜了剃度師。阿寶說,決定這天,就應該告訴我呀。李李說,是突然來的念頭,毫無預感,我帶了幾個美國朋友,從常熟回上海,這一天,是燈短夜長,我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半夜十二點,我跟阿寶打電話,但關機。阿寶說,啊。李李說,其實通了電話,也不起作用。我跟康總打電話,通了,講幾句,畢竟不熟,無啥可講。我心裏想,這樁事體,逼過來了。阿寶說,啥事體。李李說,出家呀,我想過多次,這夜覺得,再不做決定,我就要死了,立刻就出門,叫了一部車子去散心,到處亂開,開到虹橋機場,澱山湖,青浦城廂,再去嘉定,司機嚇了,不曉得我為啥,懷疑我癡了,一直開到早上四點半,經過此地,忽然捉到了救命稻草,我心定了,天也亮了,加倍付了車鈿,敲門,尼姑開門,一腳跨進庵來,一切太平,我懂了,這一天總算到了。阿寶不響。李李說,到庵裏一個月,每天用不著打電話,一早四點鍾起來念經,然後是種菜,吃得進,睏得著,我全部做了準備。阿寶不響。李李說,我不想多解釋,因此請康總通知大家,其他人,包括汪小姐,常熟徐總等等,就不請了,曉得阿寶是忙,這種事情,一般人是嫌避的,但一早起來,我還是想到了阿寶,我曉得,阿寶是我最親的親人,應該來。

    此刻,一個小尼走近,與李李講幾句。李李說,阿寶,為我開心一點。車子來了,我去接慈一方丈。阿寶目送李李出庵門,走進接待室,見了滬生,康總夫婦,秦小姐,章小姐,吳小姐等人。康總說,我真不懂,出家做尼姑,為啥要請老和尚參加。滬生說,女子學校,為啥男人做校長。秦小姐說,留了頭發,踏上紅塵路,嫁個老公不受孤。阿寶說,嘴巴清爽一點,佛門事體,不要胡言亂語。大家不響。阿寶發現,茶幾上擺了一隻大花籃,插滿血血紅的玫瑰,耀目欲燃。阿寶一驚說,這是做啥。吳小姐說,李李特地要我買的。阿寶說,搞錯了吧,李李喜歡康乃馨。康總說,李李看到花籃了,笑眯眯。阿寶說,我這是做夢了。秦小姐說,此地就是發夢的地方。章小姐壓低聲音說,聽朋友八卦,前幾年,外地有一個當家大尼姑,突然私奔了,大尼姑從小是孤兒,庵裏長成廿五歲,碰到一個中年背包客,結果兩人講講談談,隔天一早,跟了背包客就走了,男女發昏期,一般九周半,庵裏長大的女人,其實過不慣紅塵生活,四個禮拜,就分手了,接下來,螺螄缺了殼,多少孤獨,再想回庵裏,山門關緊,不會開了。康總說,罪過罪過。滬生說,阿寶,我講講舊社會,可以吧。阿寶不響。吳小姐說,講呀。秦小姐說,滬生搭架子。滬生說,是聽小毛講的,遵守清規的尼僧,舊社會叫“清蒲團”,不守清規的呢。秦小姐說,“肉蒲團”。滬生不響。秦小姐說,尼姑有了相好,叫“好人”,跟和尚定情,叫“收禮”,有了私生子,叫“狀元公”。阿寶大怒說,喂喂,規矩懂吧,這種豁邊的齷齪名堂,今朝少囉嗦,少講。大家不響。章小姐說,嚇我一跳,做啥,生蔥辣氣的。阿寶不響。半個小時後,李李陪了八十歲的慈一方丈進來。大家起立。方丈客氣表示,想與各位座談片刻,了解各位親友的情況。李李一一介紹,提到阿寶,滬生與康總的身份,方丈嚴肅起來,講北方話說,各位,今天的事兒,不必外傳,本僧說明一點,李小姐出家,與我沒任何關係,各位明白,她是出於自願,當然了,遁入空門,要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四弘四願,培植道心,不忘初衷,不退初心,是這樣,是這樣的。方丈一麵講,不看李李。大家無啥可講,四下沉靜,落一根針也聽得見。後來,阿寶的手機響了,章小姐也出去回電話,方丈從袍袖裏摸出手機接電話。然後,一個老尼近身輕語幾句,方丈說,時辰到了。於是全體起立,魚貫走出接待室,來到庵堂正殿,跨進門檻,寶光莊嚴,大家立定,尼眾佇立兩側,大唱香讚,鍾鼓齊鳴,求度者李李,先到蓮座前獻花,禮佛,一籃玫瑰盛開,火紅熱烈,李李辭謝四恩,向南四拜,向北四拜,一一如儀畢。方丈居中,李李隨後,佛樂再起,誦經之音繞梁,嗡嗡然。一小尼端來木盤,上有發剪一把。方丈鎮定自若,轉身麵朝李李,兩人一立一跪,方丈語之再三,進入正式剃度的語境。阿寶與大家立於堂口,聽不清具體字句,眼前的場麵,混合到西方電影裏,等於李李的回答,我願意。再答,我願意。現實也許更簡潔,更是繁複。阿寶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籃血血紅的玫瑰,開得正盛。香燭氣,混同了梅季的熱風,襲入殿堂,卷來田野氣味,樹上一聲鳥鳴。阿寶默立,努力體驗這種場麵,然後,梵音大作,由弱至強。滬生動一動腳。方丈取起剪刀,拈了李李一縷頂發,再次詢問。經文響器的聲浪湧升,尼眾合唱,聽清了一句,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淨身。方丈剪斷這縷青絲,放入盤中,剪刀放入盤中,離開。兩名小尼扶了李李,擁到殿東入座,誦經聲密如驟雨,一位老尼,手執理發電刨,立候多時,此刻幫李李圍了白布,五分鍾,剃盡煩惱,到屏風內更衣,再扶至蓮台前跪拜,眾尼誦經文,鼓罄大震。阿寶看定了李李背影,李李的側麵。佛菩薩蓮台之前,朵朵血紅的玫瑰,李李的鬢影,衣芬,已屬遙遠。觀禮畢。大家退場,李李立於大殿正中,身態有些臃腫,像矮了一些,逐漸踱過來,不習慣步態,輕聲邀大家去飯堂用齋。阿寶與李李,四目相對。阿寶說,一切可以解決,有的是時間。李李漠然說,女人覺得,春光已老,男人卻說,春光還早。阿寶不響。李李雙手合十,講北方話說,寶總,請多保重。阿寶一呆。李李也就轉了身,獨自踱進一條走廊。阿寶不動,人在下風,若嗅微芳,看李李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淡薄,微縮為一隻鳥,張開灰色翅膀,慢慢飄向遠方,古話有,雀入大水為蛤。阿寶覺得,如果李李化為一隻米白色文蛤,阿寶想緊握手中,再不鬆開,但現在,阿寶雙拳空空。庵外好鳥時鳴,花明木茂,昏暗走廊裏,李李逐漸變淡,飄向左麵,消失。阿寶眼裏的走廊終端,亮一亮,有玫瑰的紅光。一切平息下來。李李消失。

    庵內供應香菇麵條,無鹽無油,每人一碗,大家坐滿一台子,吳小姐尋不到調料瓶,竟然忘記環境,叫幾次服務員。等到飯畢,大家出庵門,康總公司的客車已候多時,眾人上車,朝市區進發。滬生感歎說,我不禁要講,世事皆難料,阿彌陀佛。康太說,我一點也吃不進,隻是落眼淚。康總拍拍康太。大家不響。車子開了一段,太陽出來了。滬生說,去年陪客戶去普陀山,住到廟裏,我吃了三天素,等走出山門,聞到一陣陣香氣。吳小姐說,普陀山美女如雲,香氣足。滬生說,實在香,香到骨頭裏。吳小姐說,香水香,加上香燭香,實在香。滬生說,尋來尋去,算是尋到了。秦小姐說,妙齡女香客。吳小姐說,女香客是秦小姐,來搭救滬先生,救苦救難。滬生說,廟門前麵不遠,有一個烤香腸攤,一股香風,我立刻買了五根,吞進肚皮,覺得適意,也覺得罪過,吃素三天,已經這副招勢了。章小姐說,講得我餓了,最好停車吃飯。康總說,可以。康太說,再講吧。吳小姐招呼說,寶總。阿寶不響。秦小姐說,寶總不開心,我也難過,想到去年秋天,大家開開心心去常熟,也就是半年多吧。阿寶不響。章小姐說,嘻嘻哈哈,一場遊戲,一場痛。阿寶不響。章小姐說,我還想去常熟,徐總講過,四月熟黃梅,俗名叫“秀才”,女人最歡喜,黃梅天裏采了,就做白糖梅子,咬一口,先甜,後酸,酸得有味道。秦小姐笑笑說,已經想吃酸了,蠻好,清早反胃,吐幾口酸水,胸部有點脹。章小姐麵孔一板。秦小姐說,先是花園裏吃幾隻梅子,順便,再到徐總樓上去保胎。章小姐說,寶總,洪常青,管一管好吧,現在一點也不管,眼看兩隻女人欺負我。阿寶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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