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李橋

第18節(1/3)

    說,勞動人民,操勞一輩子。

    秦之揚說,您的兒女呢?老頭笑起來,後生怕我沒人養?我三個兒子都成家立業,蓋了大房子,丫頭也嫁得好。老古董跟年輕人過不到一起,我飯吃自己的,床睡自己的,還有養老金拿,不要看我老頭子撿垃圾,我是閑不住。山上走一趟,撿一包,下山賣二十塊錢,一天的米錢油錢菜錢回本了。

    我說,六十八,您也活很久了。

    老頭露出一口煙熏的黃牙,擺擺手,一輩子在江城,沒有出去過。我年輕時候飄在船上,沿著長江上上下下走,到過之江,曦城,梁城,就是從來不靠岸,沒下去。我的腳沒有踩過江城外的泥巴。

    我問,您是開船的?汽渡,貨輪,駁船?

    老頭又擺手,我是搞打撈的。

    我們四個同時“哇”了一下。

    秦之揚不在江邊住,不知道,問,撈什麽?

    老頭說,撈死人。玩水的,跳江的,男的,女的,還有小娃娃。每年撈幾十個。

    秦之揚表情驚奇。

    吳潤其說,江邊夏天遊泳的小孩多,經常有被卷走的,我媽媽就不讓我學遊泳。我現在都不會遊。

    這個我知道,我住在筒子樓裏,每年夏天都聽得到家長的嚎哭。

    老人說,我記得,我撈過你們這個年紀的。79年的時候,你們都還沒出生哩。有兩個學生高考沒考上,跳江了,撈到下遊的曦城,才把人撈起來。父母哭得死去活來。哎,一晃二十多年了,要是活到現在,孩子都差不多有你們大了。可惜啊,那個時候就死了,看不到現在的好日子。

    老頭歎息,說,我後麵就不撈了,看了傷心。年紀輕輕的娃,有什麽過不去的坎。看我老頭子,十歲死了爹,三十幾歲挨□□,睡牛棚,死了老婆,都過來了,沒什麽大不了。我背起設備,到水下,水壓大,水流急,那個難受,憋悶,像拿錘子錘胸口。痛苦啊,我就不明白,小娃為什麽要跳江,跳進水底,多難受,多痛苦。哎,不能想,一想我就傷心。傷心。

    老頭走了。

    我們四個坐在亭子裏,等著誰先講話。但誰都不講。夏青一直撥弄風鈴,她玩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不能在這裏上吊。

    我們三個眼睛發亮,差點兒跳起來,幾乎同時說,為什麽?

    夏青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把腦袋轉向誰,空轉了幾下,垂著眼睛,說,爺爺天天在山上撿瓶子,他看到我們吊在樹上,會傷心。

    吳潤其立刻說表示支持,她臉都激動紅了,尖聲說,我也覺得,那個爺爺好像很喜歡我們。他會傷心的。

    秦之揚眼圈有點兒紅,低下頭,聲音很輕:其實,我媽媽也會傷心。

    夏青一板一眼地說,你媽媽還會哭呢。

    秦之揚不講話了,表情扭曲,看了我一眼,好像要征詢什麽。我也不講話。隻有夏青回到原先的話題,又說,也不能跳江。爺爺不喜歡人跳江。

    吳潤其在發抖,說,那你說怎麽辦?

    夏青聳了下肩膀,說,不知道怎麽辦了。

    我看秦之揚和吳潤其,他們兩個看著我,眼睛裏又忐忑又焦慮,我想了想,說,不知道的話,要不先什麽都不做吧。

    秦之揚明顯鬆了口氣。吳潤其肩膀落下來,像是大難不死的樣子。

    我有點好笑,就笑了一下。他們兩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三個人窺見了彼此的心思,起初笑得很尷尬,漸漸,笑得大聲,哈哈笑起來。夏青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幹巴巴地哈哈了兩下,覺得不好笑,就沒跟著笑了。

    我們笑得前仰後合,肚子都疼了,笑得筋疲力盡,癱在亭子裏,吹風,望天。像劫後餘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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