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王沉著臉,一根根地往下扔金條。直到台上的金條隻剩下三根時,機器才停止呻吟。賊王非常惱火--費了這麽大的力氣,隻能帶走三根!滿屋黃金隻能幹瞅著!但任教授有言在先,他無法埋怨。再說也不必懊惱,隻要多回來幾趟就行了嘛。他說:“三根就三根,返回吧。”

    任教授看看下麵的黑豹:“讓他也上來吧。”

    當金條一根根往下扔時,黑豹的喜悅也在一分分地增長。很明顯,如果這次他們隻帶走三根,他就有救了--賊王絕對舍不得不返回的。現在任教授說讓他上去,他殷切地看著師傅。賊王沉著臉--剛才黑豹掏槍的動作丟了他的麵子。不過他最終陰沉地說:“上來吧。”

    黑豹如遇大赦,趕忙爬上來。機器又開始呻吟了,黑豹立即驚慌失措。任教授也很困惑,想了想,馬上明白了:“你身上的手槍!把手槍扔掉。”

    黑豹極不願扔掉手槍。也許到了某個時候它會有用的,麵對著妖光閃耀的黃金,他可不敢相信任何人。不過他沒有別的選擇。他悻悻地扔掉手槍,機器立即停止嘶叫。三個人同時鬆了口氣。“我要啟動了。”任教授說。

    賊王說:“啟動吧--且慢,能不能回到1967年?”他仰起頭思索片刻,“1967年7月10日晚上9點。我很想順便回到那時看看。看一個……熟人。”

    “當然可以,我說過,隻要是1984年之前就行。”他按賊王的希望調好機器,“現在,我要啟動了。”

    又是刷的一聲,光柱搖曳,他們在瞬間返回到25年前。金庫消失了,他們挖的土坑也消失了,腳下是潮濕的窪地,瘋長著菖蒲和葦子。被驚動的青蛙撲通撲通跳到近處的水塘裏,昆蟲靜息片刻又歡唱起來。

    不過,這裏已經不像1958年那樣荒涼了。左邊是一條簡陋的石子路,通向不遠處的一群建築,那裏大門口亮著一盞至少100瓦的電燈,照得門前白亮亮的。很奇怪,大門被磚石堵死了,院牆上寫著一人高的大字,即使在夜裏,借著燈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誰敢往前走一步,叫你女人變寡婦!!!”

    任教授苦笑道:“胡先生,你真挑了一個好時間。我知道這兒是1963年建成的農中,現在是1967年,正是武鬥最凶的時刻。農中‘橫空出世’那幫小爺兒們都是打仗不要命的角色。咱們小心點,可別挨了槍子兒。”

    黑豹沒有說話,一直斜眼瞄著賊王懷裏的兩根金條。賊王也沒說話,好像在緊張地期待著什麽。不久,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一個小黑影從夜色中浮出,急急地走過來,不時停下來向後邊張望。賊王突然攥緊了任教授的胳膊,抓得很緊,指甲幾乎陷進肉裏。10分鍾後,任教授才知道他何以如此失態。小黑影急促地喘息著,從他們麵前匆匆跑過去,沒有發現凹地的三個大人。從他踉蹌的步態可以看出,他已經是疲憊不堪了,隻是在某種信念的支撐下才沒有倒下。離農中還有100米時,突然傳來大聲的喝叫聲:

    “站住,不許動!”

    小男孩站住了:“喂--”他拉長聲音喊著,清脆高亢的童聲在夜空中顯得分外清亮。“我也是二七派的,我來找北京紅衛兵代表大會的薛麗姐姐!”

    那邊停頓了幾秒鍾,狠狠地喝道:“這兒沒什麽薛麗,快滾!”

    男孩的喊叫中開始帶著哭聲:“我是專門來報信的!我聽見爸爸和哥哥--他們是河造總的鐵杆兒打手--在商量,今晚要來農中抓人,他們知道薛麗姐姐藏在這兒!”

    那邊又停頓了幾秒鍾,然後一個女子用甜美的北京話說:“小家夥,進來吧。”

    說話人肯定是北京紅衛兵代表大會第三司令部派駐此地的薛麗了。兩個人從那個狗洞似的小門擠出來,迎接小孩。小孩一下子癱在他們身上,然後被連拖帶拽地拉進小門,隨之一切歸於寂靜。賊王慢慢鬆開手,從農中那兒收回目光。任教授低聲問:“是你?他就是你?”

    “嗯,”賊王不大情願地承認,“這是文革中期,造反派剛勝利,又分成兩派武鬥。一派是二七,一派叫河造總。我那年13歲,是個鐵杆小二七。那天--也就是今天晚上,我在家裏聽老爹和哥哥商量著要來抓人,便連夜跑了10千米路趕來送信……後來河造總派的武鬥隊真的來了,我也要了一枝槍參戰。我的腿就是那一仗被打瘸的,誰知道是不是挨了我哥我爹的子彈。我哥被打死了,誰知道是不是我打中的。從那時起我就沒再上學,我這輩子……我是個傻×,那時我們都是傻×!”他恨恨地說。

    天邊有汽車燈光在晃動,夜風送來隱約的汽車轟鳴聲。不用說,是河造總的武鬥隊來了。很快這兒會變成槍彈橫飛的戰場,雙方的大喇叭在聲嘶力竭地喊著“誓死捍衛……”從樓上扔下來的手榴彈在人群中爆炸,憤怒的進攻者用炸藥包炸毀了樓牆。大勢已去的農中學生和紅衛兵代表大會的薛麗(當然還有左腿受傷的小宗堯)擠在三樓,悲憤地唱著“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十幾分鍾後,他們滿身血跡地被拖出去……賊王的臉色陰得能擰出水來,任教授也是麵色沉鬱。年青的黑豹體會不到兩人的心境,不耐煩地說:“快走吧,既然有武鬥,窩在這兒挨槍子呀。”

    賊王仍猶豫著。也許他是想迎上去,勸說哥哥和爹爹退回去,以便挽救哥哥的性命。但是,雖然弄不懂時間旅行的機理,他也憑直覺知道,一個人絕對無法改變逝去的世界,即使他握著一台神通廣大的時間機器。於是他決絕地揮揮手:“好,走吧。”

    照著羅盤的指引,他們向正北方向走了精確的349米,來到草木葳蕤的河邊。賊王已經從剛才的傷感中走出來,恢複了平素的陰狠果決。“往下進行吧,抓緊時間多往返幾次。不過,”他詢問任教授,“返回金庫前,需要把已經帶出來的金條處理好,對吧。”

    “那是當然,如果隨身帶著,下一次就無法帶新的了。”

    賊王掏出懷裏的兩根金條,“那麽,把它們放到什麽地方?不,應該說,放到什麽年代?”

    任教授也掏出懷中的一根,遲疑地說:“回到1999年吧,如果回到這年前的時間,我恐怕……沒臉去花這些賊贓。”

    賊王惱怒地看著他,真想對他說:“先生,既然你已經上了賊船,就不必這麽假清高了。”但他最終沒說出來,隻是冷淡地說:“好吧,就按任教授的意見辦。”

    他們又返回到出發的時刻,河堤上,那根作為標杆的葦梃仍在夜風中抖動著,沒有半點枯萎的跡象。任教授說:“我想不必返回你們的秘密住處了,把金條埋在腳下就行。等咱們攢下足夠的金條再來平分。”

    黑豹疑惑地問:“就埋在河邊,不怕人偷走?”

    任教授微笑道:“完全不用擔心。有了時間機器,你應當學會按新的思維方式去思考。想想吧,咱們可以--不管往返幾次--準確地在離開的瞬間就返回,甚至在離開之前返回,守在將要埋黃金的地方。有誰能在咱們眼前把黃金偷走呢。你甚至不用埋藏,擺在這兒也無妨。”

    黑豹聽得糊裏糊塗。從直觀上說他根本不相信任教授的話,但從邏輯上又無法駁倒。最後他氣哼哼地說:“行,就按你說的辦--不過你不要搗鬼,俺爺兒倆都不是吃素的!”

    他有意強調與賊王的關係。隻是,在剛才的拔槍相向之後,這種強調不免帶著討好和虛偽的味道。任教授冷淡地看著他,看著賊王,懶得為自己辯解。賊王對黑豹的套近乎也沒有反應,蹲下來扒開虛土,小心地埋好三根金條。想了想,又在那兒插了三根短葦梃作為標記。在這當兒,任教授也調好了時間。

    “立即返回吧,仍返回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點零5分,就是剛才離開金庫之後的時刻--其實也可以在離開前就返回的,但是,那就會與庫內的三個人劈麵相遇,事情就複雜化了。所以,咱們要盡量保持一個分岔較少的宇宙。喂,站好了嗎?”

    兩人緊緊靠著任教授站好。任教授沒注意到黑豹目中的凶光,按下了按鈕。就在他手指按下的瞬間,黑豹忽然出手,凶狠地把賊王推出圈外!

    空氣振蕩片刻後歸於平靜。聽見一聲悶響,那是賊王的腦袋撞上鐵架的聲音。不過,他並沒有被推出“時間”之外。因為在他的身體尚未被推出一米之外時,時間機器已經起作用了。黑豹刷地跳到貨架後,麵色慘白地盯著賊王。他沒有想到是這個局麵。他原想把賊王留在1999年,那樣一來,剩下一個書呆子就好對付了,可以隨心所欲地逼他為自己做事。可惜,賊王仍躍遷到了金庫,按他對師傅的了解,他決不會饒過自己的。

    賊王轉過身,額角處的鮮血慢慢流淌下來。他的目光是那樣陰狠,讓黑豹的血液在一瞬間冰凍。任教授驚呆了,呆呆地旁觀著即將到來的火並。賊王的右臂動了一下,分明是想拔槍,但他隻是聳動了右肩,右臂卻似陷在膠泥中,無法動彈。賊王最終明白了是咋回事--自己的一節右臂已經與一根鐵管交叉重疊在一起,無法分離了。他急忙抽出左手去掏槍,但在這當兒,機敏的黑豹早已看出了眉目,他一步跨過來,按住師傅的左臂,從他懷中麻利地掏出槍,指著兩人的腦袋。

    驚魂甫定後,黑豹目不轉睛地盯著賊王的右臂。那隻胳膊與鐵架交叉著,焊成了一個斜十字。交叉處完全重合在一起,鐵管徑直穿過手臂,手臂徑直穿過鐵管。這個奇特的畫麵完全違反了人的視覺常識,顯得十分怪異。被鐵架隔斷的那隻右手還在動著,做著抓握的動作,但無法從鐵管那兒拉回。黑豹驚懼地盯著那兒,同時警惕地遠離師傅,冷笑道:“師傅,對不起你老了。不過,剛才你想把我一個人撇在金庫時,似乎也沒怎麽念及師徒的情分。”

    賊王已經知道自己處境的無望,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根本不理睬黑豹,向任教授扭過頭,臉色蒼白地問:“任教授,我的右臂是咋回事?”

    任教授顯然也被眼前的事變驚呆了,他走過來,摸摸賊王的右臂。它與鐵架交融在一起,天衣無縫。任教授的臉色比賊王更見慘白,語無倫次地說:“一定是恰恰在時間躍遷的那個瞬間,手臂與鐵架在空間上重合了……物質內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互相容納……不過我在多次試驗中從沒碰上這種情況……任何一篇理論文章都沒估計到這種可能……”

    黑豹已經不耐煩聽下去,他從架上拿了三根金條揣在懷裏,對任教授厲聲喝道:“少羅嗦,快調整時間機器,咱倆離開這兒!”

    任教授呆呆地問:“那……賊王怎麽辦?你師傅怎麽辦?”

    黑豹冷笑道:“他老人家……隻好留在這兒過年了。”

    任教授一愣,忽然憤怒地嚷道:“不行,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這樣做太缺德。黑道上也要講義氣呀。”

    “講義氣?那也得看時候。現在就不是講義氣的黃道吉日。快照我說的辦!”黑豹惡狠狠地朝任教授揚了揚手槍。任教授幹脆地說:

    “不,我決不會幹這種昧良心的事。想開槍你就開吧。”

    黑豹怒極反笑了:“怎麽,我不敢打死你?你的命比別人貴重?”

    “那你盡管開槍好了。不過我事先警告你,這架機器有手紋識別係統,它隻聽從我一個人的命令。”

    賊王看著任教授,表情冷漠,但目光深處分明有感激之情。這會兒輪到黑豹發傻了。沒錯,任教授說的並非大話,剛才明明看見他把手掌平放在機器上,機器才開始亮燈。也許,該把他的右手砍下來帶上,但誰知道機器會不會聽從一隻“死手”的命令?思前想後,他覺得不要亂來,隻好在臉上堆出歉意的笑容:

    “其實,我也不想和師傅翻臉,要不是他剛才……你說該咋辦,我和師傅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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