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兒大學畢業後就到UCJRG基地工作。2168年夏天,我去美洲采訪歸來,在夏威夷作了短暫停留。我沒有事先通知兒子,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結果我有幸撞上了科學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

    那天,警衛同內部通話後,把我領到一個小小的餐廳。餐廳很簡樸,同基地內其他美輪美奐的建築不大協調。我的一隻腳剛踏進門,就聽見一片歡呼聲,兒子緊緊把我抱住,幾十個年輕研究人員都舉著香檳酒圍著我,歡迎“世界上最幸運的記者”。他們把一隻酒杯塞給我,邀我共同幹杯。這些平素禮貌謙恭的雅皮士們今天都很忘形,他們在這間小小的餐廳裏擠擠撞撞,不少人已有醉意,步履蹣跚。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酒是喝完了,總得告訴我慶賀的主題吧。”

    人群中隻有兩個人顯得與眾不同,一個是50多歲的白人男子,也舉著酒杯,但目光清醒。興奮的眾人時時把目光追隨著他。我猜他一定是兒子的導師奧德林先生。另一個就是世界上第一位量子人,就是那種方腦袋、四肢僵硬、裝著碟形天線的怪物。兒子笑著告訴我:“第一個量子人已經誕生了。我們原想小小地享受一下研究者的特權--暫不向世界宣布,把這點快樂留給自己盡情享受一晚。爸爸,你真是最幸運的記者,恰在這時闖了進來。奧德林先生已經決定把這條新聞的獨家采訪權留給你。”

    奧德林教授穿著一件方格襯衣,領口敞開,他笑嘻嘻地向我伸出多毛的手。我感激地說:“謝謝,謝謝你給我的禮物,它太珍貴了。”

    “不必客氣,這是你的Good Luck。”

    我第一個采訪的是那位方腦袋的量子人RB亞當,那時在心理上我還未能把他視為同類。他不會喝酒,隻是一直端著一隻空杯,兩隻電子眼冷靜地看著我。

    我立即切入正題:“RB亞當先生,你作為一項世紀性科學成就的當事人,請向一個外行解釋一下,為什麽計算機芯片的線刻寬度降到0.05微米之下,就有如此重要的意義?”

    RB亞當的合成聲音非常渾厚,他有條不紊地說:“記得上個世紀50年代,一位著名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經敏銳地指出,計算機技術的發展肯定有一個轉折點,即:一旦製造出複雜得足以設計和改進自身的機器人,就會引起科技發展的鏈式反應。當芯片線刻寬度從0.193微米、0.13微米下降到0.05微米時,機器人族類就能自我繁殖和進化了,我就是這個幸運者。”

    “剛才有人告訴我,這種芯片將引入量子效應。”

    “對,自然人的大腦裏就有這種效應。直覺、靈感、情感和智力波動等,從本質上講與量子的不確定性是密切相關的。今後量子人的思維將更接近人類--某些功能還要強大得多。那種永不犯錯誤但思維僵化的機器人不會再有了。”

    我笑道:“你會不會偶然出現2×2=5的錯誤?”

    RB亞當也笑了,簡單地反問道:“你呢?不,我說的錯誤是高層次的錯誤,是量子效應在宏觀級上的表現。”

    我在屋中采訪了十幾個人(包括林兒),憑著多年首席記者的敏感,我已對這項成就有了清晰的認識和自己的判斷。然後,我才回頭采訪本次事件的主角,我坦率地說:“教授,請原諒我的坦率。我首先要向你道喜,但隨即我還要說出自己的憂慮。”

    教授咬著一隻巨大的煙鬥,饒有興趣地說:“請講。”

    “采訪了你的十幾位助手後,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科學研究是越來越難了。過去,阿基米德洗澡時可以發現浮力定律,萊特兄弟可以在車棚裏發明飛機。所以科學可以是大眾的事業,其數量之多足以自動消除其中的缺陷:安培因操作失誤未發現電磁現象,法拉第又重新發現了;前蘇聯的洲際火箭爆炸事故使160名科學精英死於一旦,但還有其他的蘇聯科學家和其他國家的科學家來繼續這項事業。但現在呢,科學研究如此昂貴和艱難,使許多項目成了獨角戲。這難免帶來許多不穩定因素:萬一你們的研究方向錯了?領導者恰好是一個笨蛋?海嘯毀了你們的基地?……就很難有效地得到補償了。恐怕隨著科學的發展,這種情況還會加劇。那麽,人類命運不是要托付給越來越不穩定的因素嗎?”

    奧德林教授聽後久久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我。我們之間長達20年的友誼和默契就是從此刻開始建立的。他的弟子們都圍過來,等著他回答。很長時間之後教授才說:“這正是我思考了很久的問題。我很佩服你,你作為一個非專業者也敏銳地發現了它。不錯,人類在征服自然時,自然也在悄悄進行報複。當人類的觸角越伸越遠時,世界的不確定性門檻也在悄悄加高。一個簡單機械如汽車可以有99%的可靠性。但一架航天飛機呢,盡管它的每一個部件的可靠性高達99.9999%,整機的可靠性卻隻有60%。”他搖了搖頭,“這個過程無法逆轉。一個係統越複雜,量子波的不確定性就越向宏觀級拓展。這實際上是宇宙不可逆熵增過程的另一種描述。”

    奧德林教授的話像一股灰色的潛流滲入周圍的喜悅中。他的悲觀非常冷靜,惟其如此,給我的震撼也更強烈。我多少有些後悔自己提出這個大煞風景的問題,便勉強笑道:“我不該提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來,忘了它,讓我們再一次舉杯慶賀!”

    奧德林教授磕掉了煙灰,重新裝上哈瓦那煙絲,豪爽地笑道:“當然要慶賀。人人都是要死的,但誰要是終生為此憂心忡忡,那肯定是一個精神病人。來,幹杯!”

    走進兒子的實驗室,我才從回憶的思緒裏走出來。兒子端坐在手術台前,一位穿白大褂的醫生正在忙於調整各種奇形怪狀的儀器,它們和常用的氧氣瓶和心髒起搏器毫無共通之處。那個銀白色的匣子放在手術台上,已經用複雜的管路同生命維持係統相連。兒子示意我們三人坐在他身後,他簡短地說:“開始吧。”

    銀白色匣子慢慢打開,立時從裏麵冒出濃重的白霧,這是低溫液氮蒸發造成的。醫生啟動了加熱係統,對奧德林教授的頭顱快速加熱,一條管線向裏麵泵著加過溫的血液。白霧漸漸消散,我看到了他的麵孔,似乎在瞑目沉思,隨後,蒼白的臉逐漸泛紅,智慧的靈光蕩過整個麵孔。他似乎打了個香甜的嗬欠,慢慢睜開眼睛,兩道銳利的目光略微掃視後定在兒子身上。

    “司-馬-林?”他緩緩地問。

    兒子早已站起來,熱淚盈眶:“奧德林老師,我們又見麵了!”

    奧德林嘴角泛出微笑:“我真想擁抱你,可惜沒有手臂。你身後是令尊司馬金先生嗎?”

    我擠過去,在這種情況下同老朋友見麵,我既無法抑止狂喜,也無法排除從心底潛湧而出的悲涼。我勉強笑道:“你好,老朋友,一覺睡了10年,你還沒有忘記我這位愛吹毛求疵的老夥計。”

    兒子慢慢平靜下來,向他介紹在場人員:“這是你的保健醫生迭戈先生。”

    “謝謝,你在我夢中一直照看著我。”

    迭戈說:“不客氣,能為你效勞是我的榮幸。”

    “這是記者RB莎迪娜小姐。”

    教授微微頷首:“你好,漂亮的量子人小姐。在我自然死亡前,量子人還都是一些不修邊幅的家夥。”

    莎迪娜微笑道:“謝謝你的誇獎,量子人的老祖父。”

    小勇從身後擠過來:“還有我呢,奧德林爺爺,我叫司馬勇,也是這次會議的列席代表。”

    “好孩子,讓爺爺親親你。”

    小勇踮起腳,讓爺爺親親他的麵頰。教授目光中充滿慈愛,他隨即轉向醫生:“醫生,我的煙鬥呢?”

    “在這兒呢,按你去世前的囑咐,我們一直精心保存著它。”

    奧德林示意迭戈把煙鬥插入他口中,這時他已從長夢乍醒中恢複正常了。他說:“司馬,切入正題吧,你把我叫醒,有什麽重大的關係人類命運的問題嗎?”

    “是的,我們期望你的睿智幫助我們作出一項重大抉擇。”兒子停頓下來。我想兒子肯定已經為這個時刻作了最詳盡的準備,但他在回答教授之前仍有片刻躊躇。

    教授突然笑著截斷他:“慢著,還是讓我先猜一猜吧。剛才你們說,我這一覺睡了10年。如果是10年的話,我想,你們麵臨的問題不外兩方麵。第一,他盯著莎迪娜,是量子人和自然人發生了戰爭或是衝突,但我想不大可能。從RB莎迪娜小姐的外貌,就能看出量子人對自然人強烈的認同感,我甚至在小姐對司馬林的注視中發現了愛情的成份。”他笑道。莎迪娜瞟了我兒子一眼,從他們心照不宣的目光來看,在此前他們肯定有過較深的交往。我暗暗佩服老人敏銳的觀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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