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號。下午三點,我知道妻子已經降落在上海了。上海會有朋友去接她。然後她就會登上寧滬高速公路的“快鹿”班車,如果順利,她六點左右就會到達南京站。我和兒子去接她。車站人流如潮,我牽著兒子在人群裏四處張望。一輛輛車到了站,但裏麵沒有妻子的身影。我眼睛近視,擔心錯過她。我問兒子:媽媽到了你會認出她來嗎?兒子這時倒說:我當然能認出來,我想不起她的樣子,但我一比,我就能把媽媽挑出來了。兒子一直東張西望,但我知道小孩子是靠不住的,人那麽多,他還那麽矮小,他能看見什麽呢?到了晚上八點,我生怕妻子已經被我們錯過,她先回了家又沒有鑰匙,就急匆匆地上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了。

門外沒有人,妻子還沒有回來,我剛打開門,電話響了。是妻子的電話。她的車在上拋了錨,耽誤了時間。她說,你帶著兒子沒方便,我自己回來吧。

兒子明顯地興奮起來。在樓下等待的時間裏,他一直不安分地跑來跑去。我們的宿舍大院正在施工,一連串暗淡的紅燈掛成一線,照在伸向遠處的大路上,工地此時已經沉寂下來,我照應著兒子,提醒他不要亂跑。那是個無月的夜晚,我擔心淩亂的磚瓦碰著兒子。兒子抬著看著我,我看到他的臉上除了期待和興奮,似乎還有一絲羞澀,一絲惶惑。畢竟,媽媽已經離開他一年多了。他見到媽媽會怎麽樣呢?即將到來的將會是一個生硬的見麵嗎?我不知道。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妻子遠遠的呼喊,看到了她纖細的身影。

兒子愣了一下。我也有些慌亂。我蹲下身想對兒子叮囑一點什麽,但沒等我開口,兒子已經像離弦的箭那樣衝了出去!他喊著:媽媽!媽媽!

妻子看到了那個幽暗的光線下細小的向影。她扔下手中的包,張開雙臂迎了上來。等我在後麵趕到,母子倆已經緊緊地擁在了一起。兒子抱著妻子,一句話也不說。妻子在低聲飲泣。我站在一旁,擔心工棚裏的民工看到這一幕,提醒他們說:我們還是先回家吧。

我放了心。不光為了妻子的平安歸來,還因為兒子和妻子還是那麽親。媽媽仍然是媽媽,兒子仍然是兒子。

這一點,時間和空間無法改變。

親情其實是一種本能,而本能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

半個月亮爬上來

小時候,母親總說我眉清目秀,書生似的,因而家裏的農話一點也不讓我沾手。就是偶爾跟夥伴一道放牛或割草,母親也很是心痛。

那一年年臘月三十下午,趁家人忙於準備晚飯,我和幾個小夥伴牽了條牛,偷偷跑到築好不久的鄉道上,輪流騎上去風光一番。我騎的那段路是下坡,很陡,又碰巧一輛吐著濃煙的拖拉機“啪……啪……啪”地上來了。或許是這條大公牛從未見過又吼又鬧的怪物,它受驚狂奔起來。我一頭栽下去,夥伴們驚慌地將我扶起,發覺我左眼角流著不黃不紅的東西,便立即找了赤腳醫生。醫生不慌不忙地拈起棉珠擦去黃水,再用蒸餾水衝淨,說,明早就好。

然而,我的左眼已不能自由睜開,且黃水仍不停流淌。父親背起我就往鄉醫院趕。

那晚冷得怕人。我在父親背上顛簸著,忍著劇痛。午夜趕到鄉醫院,大門已閉得嚴嚴的。父親叫門,直到哀憐的聲音近於哭泣,才有人嘰嘰咕咕地出來。醫生又用冷水衝洗了幾遍,然後叫我們找個地方住下,繼續觀察。此時迎春的鞭炮聲已四麵響起,再過兩個小時就天明了。然而我更加疼痛。父親隻好借錢搭上進城的車。

那是我第一次進城。我隻能用右眼看城裏的高樓大廈,眼科醫生說,由於拖得太久,保護眼球的黃水流失過多;前兩位醫生用冷水衝洗,加速了黃水的流出,從而導致眼球的急劇萎縮。下午又做了4個小時的縫合手術,但也於事無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