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三章

    接連走了兩個人,家裏徹底沉默下來,連鬧鍾都變得一聲不吭。

    在沉默中辦完喪事,辦完喪事以後依然沉默。直到有一天,我失手打翻了一個暖瓶,突如其來的爆炸聲讓我嚎啕大哭起來。父親似乎這才注意到我,他向我伸出手來,我用一個果斷而不屑的動作躲開了他。我知道這很傷他,我的目的就在於此,我要利用這個機會,狠狠地傷他一下,替母親傷他一下,替姐姐傷他一下,她們死的死,逃的逃,而他作為家長,卻靜坐家中,安然無恙,他是有責任的,他逃不掉這個責任。

    他猛地哭出聲來,是我的動作把他惹哭的。這一哭就無法收拾,他哭了足足一個下午,然後,就像雨過天晴,就像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他站起身來,吸了吸通紅的鼻子,走向廚房。他開始做飯。

    “日子還長得很呐。”他從冰箱裏取出三根肋排。我很討厭他這樣的語氣,好像在說,沒有母親,我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而且可能過得更好。

    然而父親往下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喪事剛剛辦完,他就遇上了大麻煩,這個麻煩再一次推遲了他尋找姐姐的計劃。

    他是長樂坪銀行信貸部門的負責人,誰都知道這是個肥差,雖然他坐上這個位子還不到一年,批出去的貸款也不多,但一樣嚐到過不少甜頭。也許是時局使然,也許是管理不善,沒多久,他批出去的貸款就開始一步步壞死,那些貸款企業,不僅歸還本金無望,連每月的利息都付不出來,而且漸漸露出些不好的征兆,信貸員上門收貸收息,他們想方設法避而不見,萬一堵在家裏,也是千方百計推諉、敷衍,而這時,上級行資產質量管理正在醞釀一個新的高潮,呆帳達到一定數目,不僅批貸款的人要下崗收貸,分管負責人也要受到牽連。

    父親當然是奮力挽救,不分白天黑夜地打電話,威嚇,求情,打官司,手段使盡,百無一用,貸款方早就熟知了銀行的招數,反過來給他出主意,讓他再貸一些給他們,還掉舊帳,重建新帳,這樣一來,壞帳沒有了,關係也活了,兩全其美。父親明知這個主意不懷好意,明知這樣下去可能會陷進一個無底洞,還是不得不重新放貸,否則他無法應付上級行的檢查。

    誰知這次的檢查員過硬得很,他不看某個時點的報表,他越過父親,徑直找辦事員調來大量台帳,很快就發現了父親以貸還貸的把戲。誰都知道,這是個危險的遊戲,貸款數目會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越大越沒有還清的希望,最後變成一筆呆帳,一筆死帳,說到底,銀行將背上一筆巨大的虧損。也是時運不濟,這樣做的人遠遠不止父親一個,這幾乎是所有信貸部門常玩的花招之一,但那些人個個都沒事,偏偏父親就出了事。父親被當成一隻雞,殺了給猴看。父親被撤職了。

    其實父親走下坡路是個必然,隻是時間早晚問題。父親原來隻是營業櫃台上的出納員,他是個稱職的出納,經手的鈔票很少出錯,再加上年紀的原因,他漸漸被小青年們尊為師傅,平靜的生活令人不勝厭煩,針尖大的成就感也能讓人想入非非,父親越來越感到懷才不遇,認為自己至少應該調到機關裏去,應該去承擔更加複雜的工作,而不是成天坐在這裏機器人似的數錢。再說,母親對他也有更高的要求,母親在機關見過那麽多官員,回到家來,說來說去都是那些官員的名字,她多麽希望有一天,父親的名字也能這樣被人說來說去,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空有一張聰明麵孔,除了小的智巧,比如玩牌之類,大的智慧他一點都沒有,而且還有一身懶骨,她早就看透了,早就對他失望了,可她有苦說不出,誰讓她年輕的時候眼力不濟,竟把他這些壞習氣看成是成大器的胚芽。

    “有些人活了一輩子,除了打牌,從來沒有一個人叫他的名字。”

    她經常這樣奚落父親。她那時沒想到,有時玩牌也能玩出一些名堂來。

    父親心裏清楚,要想往上走,要想有點作為,首先得有機會跟科長行長們接觸,可一個小小的櫃麵出納,哪有這種機會呢?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父親終於跟這些麵上的人坐在了一起,當時他們正在打牌,其中一個臨時有事出去了,撂下另外三個意猶未盡地坐在那裏,父親剛好從那裏路過,其中一個便叫住了他。父親那天發揮得很好,他們對這個牌技很高的出納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就在那段時間,父親和姐姐分外親密,他拆散了我和姐姐,讓我獨自留在家裏,等候經常加夜班的母親,他則帶上姐姐去打牌。這是我們唯一不同的地方,姐姐跟父親一樣喜歡打牌,我卻跟母親一樣,寧肯捧著雜誌和報紙發呆。

    很快我和母親就知道,姐姐並沒有真正參與打牌,她隻是個看客。那些夜裏,煙霧繚繞中,笑罵與無遮攔的粗口中,姐姐緊挨著父親坐著,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桌麵,盯著對方的額頭,偶爾也看一眼父親手中的紙牌或麻將。隻要有她在身邊,父親就隻贏不輸,試了又試,無一例外。那時的牌桌邊流行這樣幾句話:旁邊站條豬,不輸也得輸,旁邊站尊神,不贏也得贏。姐姐漸漸贏得了“神仙妹妹”的稱號,毫無疑問,姐姐在牌桌上施展她的“特殊才華”了,姐姐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當眾作弊了。等我和母親知道這一消息時,父親每月打牌的收入已經遠遠高出了他的工資。作為獎勵,父親從這些錢中拿出一部分給姐姐,姐姐則用那些錢來買衣服,買零食,和我一起分享。

    “你這是不道德的,無異於搶劫。”我指責她不該去跟那些人玩牌,不該用她那雙特殊的眼睛去對付那些普通的眼睛。

    “你錯了,人要有點是非觀,我在用行動教訓他們,玩牌是不對的,應該及早醒悟,離開牌桌。”

    我第一次從姐姐身上感到說不出的危險,她開始為自己的眼睛狡辯了,隻要她願意,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借口,這是否意味著,姐姐會無視家裏給她訂下的規矩,大開“殺戒”,大肆施展她的超能力呢?

    母親似乎也看出了這種危險性,她沒有去指責姐姐,而是對父親說:“你遲早會把方兵的秘密泄露出去,你遲早會害了她。”

    “笑話!隻要她自己不說,誰會知道她有那個本事,人家隻知道我們父女兩個都是絕頂聰明之人,玩牌玩得出神入化。”

    母親似乎比父親看得更遠。“幹嘛要贏人家的錢呢?有些東西比錢更有價值。”她讓父親再也不要贏錢回家了,身邊有了姐姐,既然能夠贏,肯定也能夠輸,為什麽不把贏錢的機會讓給那些特殊的對象呢?比如父親的上司,以及父親想要討好的任何一個人。母親說,這叫打業務牌。

    母親隻是說說而已,她隻是不想讓他們再聯手贏人家的錢,她知道那些錢對於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麽,可父親卻茅塞頓開,他開始有目的地輸錢,原來贏回來的那些,飛快地從他手上流了出去。看人落敗真是快事一樁,牌友們生怕父親心疼錢,再也不當這個“運輸大隊長”了,再也不給他們賺錢的機會了,全都笑嘻嘻地過來安慰他,說是運氣這東西,忽東忽西,別看這時飛到了別處,它肯定還會回來的。父親表麵上很沮喪,心裏卻越來越有底。他知道誰的口袋裏裝著他的多少錢,到了一定的時候,就非常巧妙地向那些人提出他的要求,那些人贏得高興,隨口就答:“好說好說。”“有機會一定優先考慮你。”“知道了,不會忘記你的。”

    姐姐就是從這時起開始與父親吵架的,她不明白父親輸錢的深意,眼看她的信息被他橫掌擊破,又被人家殺得七零八落,她就氣得滿臉通紅,淚流滿麵,她覺得父親再也不相信她了,她開始罷工,不再跟著父親一起出去玩牌,幸好這時父親已經從出納櫃台上走出來了,先是到機關裏當了一名信貸員,不到一年,父親前後輸給信貸科長人民幣近兩萬元,中層幹部輪崗的時候,科長向領導提出由父親接替原來的副科長。繼續輸牌,輸給副行長近三萬元,下一次中層幹部輪崗的時候,副行長提議,由父親接替原來的信貸科長。

    母親說:“好了,緩一緩再說。”她知道父親隻有幾斤幾兩,她擔心他升得太快,不能適應那個高度,在一定的程度,糊弄是必要的,是可以給自己帶來好處的,超過了這個界限,隻會適得其反,自己給自己拆台。母親了解父親,信貸科長這個職務,對於父親已經是勉力而為,他已經站到了一個岌岌可危的高度,以後的路如何走,隻能看他的造化了。

    信貸科長被撤職還隻是個開端,打擊就像預先排好了隊似的,接踵而至。

    父親先是下崗收貸,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把放出去的貸款如數收回,這太難了,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些企業,一直以來對銀行虎視眈眈,銀行的錢,說到底,是國家的錢,不要白不要,千方百計要過來,至於還款,那是另一個問題,沒有錢肯定還不了,有錢也不一定還得了,用錢的地方多的是,幹嘛要還給銀行呢?父親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並不敢跟人家鬧翻,現在變成他求人家了,不像放款之初,是人家求他。他耐著性子一趟一趟地跑,偏偏他越是耐著性子,人家就越是耐不住性子,沒跑幾趟,人家就開始避而不見。沒辦法,隻好訴諸法律,漫長的訴訟,官司倒是打贏了,還款仍然遙遙無期,企業玩起了金蟬脫殼,一個新的企業脫胎而出,留給父親的隻有幾個老弱病殘和一堆不值錢的破設備。

    下崗收貸顆粒無歸,父親隻好接受新的懲罰,信貸科長的位置想都別再想了,去當信貸員,一個星期至少有三天泡在工廠裏,整天夾著一個簡易公文夾,跑來跑去,皺著眉心,鼻梁上沁出一層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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