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隨波濤,生者何所棲?相攜走泥濘,路滑行步遲。饑來欲乞食,四顧無人炊。兒乳母懷中,母病抱兒啼。倉卒骨肉恩,生死終乖離。不如賣兒去,瘵此須臾饑。男兒三鬥穀,女兒五千貲;幾日糧又絕,中腸如雷鳴。霜落百草枯,風凋木葉稀。掘草草無根,剝樹樹無皮。饑齧衣中棉,棉盡寒無衣。凍餓死路隅,無人收其屍。傷心那忍見,人瘦狗獨肥。哀哉江北民,何辜罹此災?

    在敬安沾滿血淚的筆下,水災過後滿目瘡痍、屍橫蔽野的淒慘景象得到了真實的反映。他並非隻是一個旁觀者,這是他飽含著同體大悲的慈忍之心,以寫實的筆墨實錄下的觸目驚心的詩章。這種題材自杜甫三吏三別以來,雖然屢見不鮮,但卻很少能達到這樣逼真而動人的藝術效果。除吟詠時事一類外,敬安的詠懷之作也往往運用深情的筆觸描摹這個生靈塗炭的世界。如《詠懷詩十首》之四道:“步出城西門,高墳何累累。年深墳土裂,白骨委蒿萊。墳傍哭者誰,雲是白骨兒。生既為死泣,死亦待生悲。哀哉億千劫,無有淚絕時。”純用白描,直寫生命的悲憫與苦難,而以情深語切為勝。他的《感事》詩則把個人和民族的命動綰結在一起,他在詩裏這樣寫道:“吾儕亦何事,涕淚忽難收。鴞獍真成孽,江河欲倒流。可憐豪俠氣,虛作杝人尤,鬱鬱夜難寐,西風月滿樓。”在這個滄海橫流的世界,生天成佛已經不是僧侶最後的期望,喚醒國魂,重整山河成為他心頭不能釋懷的使命和責任。這使得敬安的懷古或贈人之作也往往充滿著悲愴之情,映現出熱血男兒的愛國熱忱。如他在《謁嶽武穆祠有感》、《謁嶽武忠公墓》、《九日過屈子祠》等懷古題材的詩篇裏,表達了自己“風雨湖山猶感恨,往來樵牧亦淒涼”的悲愴情懷。他還通過與今人的酬答來寫時事,如他吊唁已故的將軍說:“哀時心未已,看劍淚沾巾。忍看長城壞,難留大樹春。”贈答馳騁韁場的折足將軍說:“折足將軍勇且豪,牛莊一戰陣雲高。前軍己報元戎死,猶自單刀越賊壕”,但最後卻以“身滿槍痕無戰功”結束,表達了鬱結的憤悶與悲愴。《奉寄楊皙子孝廉遠適日本》則尤為沉鬱頓挫:“借問吾鄉楊皙子,一身去國歸何時?故山猿鶴餘清怨,大海波濤動遠思。獨抱沉憂向窮發,可堪時局似殘棋。秋風莫上田橫島,落日中原涕淚垂。”時局如棋,已成殘局,江山故國如日落日原,真是令人有不堪回首的傷感。

    敬安筆下有兩幅筆墨,即事述懷之作往往蒼涼悲壯,有杜甫之風;寫景狀物之詩,則清秀明雋,警策工穩,頗近晚唐詩人的情趣。如《暮秋偕諸子登衡陽紫雲峰》一首:“紫雲最高處,飛錫共登臨。秋老山容瘦,天寒木葉深。西風孤鴻唳,流水道人心。坐久林塘晚,寥寥鍾梵音。”又如《暮遊玉泉寺》:“夕陽林穀暝,眾鳥亦知還。涼月一渠水,殘雲數點山。偶隨寒磬入,欲共老僧閑。夜久群動息,輕煙澹碧鬟。”這是一個僧人的遊蹤,寒山枯木,西風孤鴻,老僧寒磬,一派蕭瑟景象,帶有姚合、賈島一派詩歌的作風。這些詩往往屬對工整,形容蕭散,大多是苦吟而成的作品。但他也有靈機一動的興到之作。楊度記他“遊天童山,作《白梅詩》,亦雲靈機偶動,率爾而成。然詩詩格律嚴謹,乃由苦吟所得,雖雲慧業,亦以工力勝者也。”所謂“以工力勝者”,顯然是指近於姚、賈的寫景之作,而他的詠梅詩卻大抵是“靈機偶動”的作品。錄其數首如下:

    了與人境絕,寒山也自榮。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空際若無影,香中如有情。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平生。

    一覺繁華夢,性留淡泊身。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冷入孤禪境,清如遺世人。卻從煙水際,獨自養其真。

    人間春似海,寂寞愛山家。孤嶼淡相倚,高枝寒更花。本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不識東風意,尋春路轉差。

    這些詩不著色相而生意湧動,被認為是獨擅千古的作品。關於梅的吟詠,既是一種托物抒情的象征性創作方法,又是詩人人格精神的對象化。敬安以梅花的風姿,展示了自己的佛教信仰和審美理想,寄托了自己的藝術追求、人格向往和佛教精神。梅花生於“山家”,它的出場是與“人境”、“繁華”和“人間”相對而言的。敬安不隻把梅花置於冬雪的背景之上,而且把它植於一種超絕世俗的空境之中。奪目開放的梅,掩映在孤煙微月之間,顯得“空際若無影,香中如有情”;它噙著雪花,孤立於寒冬之中,給人以“冷入孤禪境,清如遺世人”之感;它斜立孤嶼之上,迎風盛開,宛如圖畫,這不禁使得詩人質問:“本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與其說梅生於雪境,不若說它生於空境之中;與其說它生於空境,不若說梅原來就是禪者空寂的胸襟裏的一抹亮色。敬安以空曠的禪境為底色,賦予梅花以空靈飄逸的神韻。遠離繁華世俗的梅花,高標獨立,濃淡相宜,具有一種禪者的品格,它在空際有無之間橫斜旁逸,空靈剔透,韻味十足。錢基博說:“其詩大抵清空靈妙,音旨湛遠,以視順鼎,一清一豔,有人間天上之別。”就是指他的這一類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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