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琴仙在南京護國寺裏守靈,倏忽已經百日。主仆兩人雖日用有限,但天天供飯燒紙,連房租銀子,一月也須十金。

    三月以來,將琴所剩衣物盡行當賣。當時初冬時節,琴仙尚無棉衣,劉喜更不用說了。一日,劉喜勸道:“大爺,我看你年紀輕輕,也不可過於古板。我想那侯老爺一片真心待你,自己來請你過去,還送錢米來,這也就難得了。你倒不要錯看這位老爺,是王侯將相都敬重他的。他的門生好不多呢,現任官、進士、舉人不知多秒,還有些夫人、小姐們拜他做老師。那一年做起壽來,那些壽屏、壽詩,園內的房子處處都掛滿了,還掛不下。我看他的交遊比怡園的徐老爺還要闊些。你若去了,倒也可以認得些人,怕不有些好處出來。若長在此,舉目無親,將何度日?不要說別的,就老爺這口靈柩,也須入土為安。天又冷了,身上棉衣也沒有,這個光景,須趁早定個主意。不是這樣的。”琴仙道:“侯老爺那裏,我就餓死也不去的。”劉喜道:“這卻為何?真令人不懂。”琴仙道:“你外麵留心訪問,有進京的便人,我要寄信到說,借些錢來,好安葬老爺。”

    劉喜道:“要便人要天天有的,摺差、塘報那一日沒有?你寫起來,我去寄就是了。”琴仙於是哀哀切切,寫了幾封信與子玉、子雲、蕙芳諸人,要他們專人來接他回去,子雲信內並封著屈道翁遺言。寫了一天,劉喜托便寄了。後來寺中又做起法事來,男女混雜,遊人擠滿。琴仙屋裏常有人來張張望望的,琴仙好不氣悶。劉喜見度日艱難,就算京裏有人來接他們,也須兩月之久,就到年底去了。便想出個法子,賣了兩件衣裳,就借寺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些水果、幹果之類,一天也可趁得百十錢,借以糊口。琴仙在寓裏也安心守著這一粥一飯,閑時寫字畫畫。惟覺身上衣單,不能添製。

    一日,侯石翁自蘇州回來,聞知琴仙還在寺裏,已到衣食不周,心上又念著他。因前此送他米炭等物,倒去碰個釘子,雖然懷恨,但愛根未斷,隻得老了麵皮,帶了二十金,叫小童拿了,乘轎而來。到了門口,隻見劉喜擺著個小攤子,無非烏菱、荸薺、瓜子、花生之類。又見壁上掛幾張畫,倒是生紙畫的花卉,顏色鮮明,頗為可觀。便問劉喜道:“這是誰畫的?”劉喜道:“大爺畫的。二十錢一張紙,棄了可惜,我拿來掛在這裏。昨日倒有人說好,買了兩張去,一張牡丹賣了二百錢,一張梅花賣了一百五十錢。還有人要定畫八幅屏,他拿紙來,肯出兩千錢呢。這個畫畫開了,比這攤子就好多了。”石翁微笑,進來見琴仙在那裏調脂弄粉,石翁眯齊了老眼,看他覺比從前勝了幾分。從前像個葵心帶病,此刻依然梅萼含香,就覺得翠袖寒生,縞衣雪素的光景。

    琴仙見了石翁,心裏老大的一跳,隻得上前見禮。石翁忘了前情,又握了他的手,說了幾句話,坐了。琴仙勉強陪著,麵上卻是冰冷的。石翁先將他的畫讚了一番,想了一個賺他的法子來,便道:“老世兄,你心上也不急,這兩天各處也應有回信來了。我在蘇州時,又將你令尊的事告訴人,人人都也肯幫。但你在這寺裏終究不便。你若搬到我家裏,我的相好,也就是你令尊的相好,那時遇著人,必有見麵之情,就好說了。

    你若在這裏住,老遠的,人也不肯來。況且你這個光景如何可以禦寒?雖然梅花可耐冰雪,究這玉骨難受風霜。而且這個十方所在,閑雜人多,見你是個異鄉之人,無依無靠的,將來就有人欺侮你。不是我說,你廟門口又掛了幾張畫賣錢,那些光棍惡少就借看畫之名,誰人不好進來?這南京地方十八省人都有的,有一種人以拐騙為業,叫做拐子,他見那年輕美貌的,他便用迷藥彈在人身上,人就迷了性,會跟著他走。誘到別處去,他將這人裝做女人去哄人,任人取樂,他待這人也就無所不至。這還是好的。還有把這個人弄殘疾了,變得稀奇古怪的模樣,到十字街口敲著鑼叫人看,以此騙錢。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天天不放心,惦記著你。難道你這樣聰明人,一個吉凶禍福都想不出來?我待你這片情,也應體貼體貼,又焉知我們沒有些緣法,不然為什麽單把你放在我心裏呢?不是老夫誇口,裙屐風流,釵鈿娟秀,老夫門牆之下,頗不寂寞。因見你有何郎之美,叔寶之姿,天意鍾靈,自應倍惜。螢火不能自照,必借燭龍之光;蠅飛豈能及遠,必附驥尾而顯。為才人之子弟,即是龍門;居侯氏之園亭,勝於月府。一生佳話,千載風流。

    玉郎與石叟同遊,旁觀豈為不雅?海棠與梨花並植,相對亦可無猜。況歌童不乏櫻桃,小婢尚多芍藥,此中你也不少樂趣。

    凡事宜三思而行,不可執一。”琴仙聽了這些話,已氣得滿臉發燒。再看他的神情,那老麵皮裏紫光光的透出一團邪氣。琴仙心裏想要痛罵他一場,方可泄恨,但又因他是個老輩,隻得暫時忍住不理他。石翁見他臉上紅紅的,當他麵嫩不好答應,自然心上有些回心了。便叫小童將銀子送過來,石翁親手送與琴仙道:“這些須幾兩銀子,先贖幾件衣服穿了,明日我叫轎子來接你。”琴仙道聲多謝,又說道:“前次所賞之物尚不敢受,如今更不敢受這賞賜。至於凍餒兩字,是命中注定的。譬如先父不死,也受不著人欺侮,何況凍餒?就使沿門乞食,古之英雄尚且不免,我何等之人,敢以為辱?就凍死餓死,也死得光明天大,決不教人笑話,做那些貪生怕死,亡廉喪恥的事來。”一頭說,已不顧而走。石翁手裏還捏著銀包,聽了這幾句話,猶如鋼刀削了他的老牛皮,氣得須眉欲豎,真是平生未有之事。羞惱變怒,欲要發作,但看琴仙不知走到何處去了,劉喜看著他的攤子不能進來。石翁隻得收了銀包,恨恨而出,便在劉喜麵前,把琴仙痛斥了一頓,說他不識好歹,不受抬舉,將來的事情,他一些不照管了,上轎而去。劉喜也摸不著頭腦。

    到收攤時進來煮飯,見琴仙尚在房裏哭泣,劉喜又勸了他,講了些懵懂話。琴仙又不能將石翁的歹意告訴他,隻好悶在心裏,惟有嗚咽而已。暫且按下不題。

    且說梅士燮在江西學院任上,取士有方,文風大振。而且揚芳表烈,闡微顯幽,奏了十數件要事,九重大悅,即將梅士燮一月三遷,先升了詹事府正詹事,又升了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複升吏部左侍郎,現著來京供職。江西學政改放了陸宗沅。梅侍郎近又得了家信,已知子玉取了宏詞,授職編修,又知娶了媳婦,心中大樂,即日起身還京。官場應酬無暇細述,自然紛紛的阻道送行。梅侍郎於十一月初一日起程,正是一帆風送滕王閣。行了十日,到了南京,要在家耽擱幾天,祭掃墳墓,查理田園,周恤親戚。到了兩日,第三日去拜製台,談了一會。

    製台講起:“江西有個通判屈本立,可認得麽?”梅侍郎答以相好。製台就將屈本立死在南京,其行李盤費為三個長隨竊逃,侯石翁代他嗣子報了,行文到江西。昨接江西巡撫移文,內開:

    吉安府差役拿獲竊犯張貴、錢德二名,搜出南昌府通判憑文一角,皮箱兩口,內存白銀三百十七兩零,金鐲一個,衣服若幹件,一並著役齎解前來,但此衣物等須交還他嗣子收領。那二犯現收禁江寧縣監,還有從犯一名汪升,已經身故了。但不知他嗣子下落,須問石翁便知。梅侍郎聽了,心裏頗為愷惻,又想:“道翁並無嗣子,想是近來過繼的了。”便辭了製台,到鳳凰山來拜石翁。石翁連忙接進,先道了喜,敘了契闊,即問宦囊如何。士燮笑道:“晚生靠祖宗的餘蔭,稍有幾畝薄田,盡夠饔飧,無須另積囊橐。論江西,雖不算富厚之邦,也算膏腴之地。若不論公明,任行曖昧,此行原也可腰纏十萬,顧盼自豪。不敢瞞老前輩,晚生於各棚內規減去三分之二,其實比京官還強幾倍呢。”石翁道:“吾兄清正,一鄉所知。此行已邀筒任,不久移節封疆。且令郎英年逸雋,海內人才,共皆欽仰,正是德門世慶。”士燮謙讓了一番,即說起方才製台所問道生之子安在。石翁聞他提起琴仙,心上很想說他不好,叫士燮不必理他,忽又天良不昧,失口說了一句:“此子甚佳,現在旱西門內護國寺,離此不遠。”士燮又問了些閑話,便告辭回家。

    明日,先著人到護國寺問了,說要親自過來,又遣人送了道翁一封奠儀,自己備了祭桌,到護國寺來。劉喜手忙腳亂,請個小和尚看了攤子,進來伺候。琴仙穿了孝衣,幃間俯伏,知是子玉的父親,心裏雖喜,然倒有些虛心,恐他風聞前事,問起他的根本來,甚是惶恐。隻見梅侍郎進來上了香,奠了酒,行了禮,請出琴仙來。琴仙上前叩謝了。梅侍郎挽起,先把琴仙一看,點了一點頭,歎了一聲,道:“道翁可為有子。”便問:“世兄尊庚多少?”琴仙答道:“十七歲。”梅侍郎又問道翁怎樣病故,及現在他的光景,琴仙細細說了一遍。梅侍郎歎道:“尊公在日,海內知名,到處自有逢迎。就論此地,相好也不少。怎麽一故之後,沒有一個人來問一問?炎涼之態,令人可恨。如今且喜你失去的東西追了些回來,現在製台處,因不知你的下落,托我訪問,明日就可去領回的。”又道:“尊公葬事一切在我,我回去就著人去找地,先安葬了,再說別事。”琴仙想道:“與其葬在別處,不如葬在莫愁湖杜仙女墳上,原是父女。”又恐梅侍郎不信,委委曲曲的講了那底裏。

    梅侍郎半信不信的道:“明日我且去看看,問問地方,可以買得,就是那塊。”琴仙一麵看那梅侍郎的相貌,卻與子玉半點不像,生得身瘦而長,一臉秋霜,凜然可畏,將近五十歲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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