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琴仙上船,聞道翁跌壞,連忙進艙看視,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是半個身子動不來,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藥,你今日到何處去?”琴仙便說去逛莫愁湖,有個杜仙女墓,與仙乩上說的相對。道翁也覺詫異,道:“果然有這個墳,有碑記沒有呢?”琴仙道:“沒有碑記。”也將紅衣女子的光景述了一遍。道翁猜是蓮花神指點,父子兩個說了一會話。

    琴仙又將石翁所贈的詩,與道翁看了。道翁不覺動氣,因說道:

    “此老遊戲散漫,習與性成,老來還是這樣。我就素鄙其人,不過愛其才耳。將這扇子撕了罷。”琴仙即將扇子撕得粉碎,一夜無話。

    明早將要過關,忽然起了大頂風,走了錨,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打到了燕子磯,方才收住,連忙拋錨打橛,加纜守風。道翁叫過琴仙來,吩咐道:“京中諸好友也應寫封信去道謝道謝,我膀子疼,你替我寫,我念給你。寫行書就是了,不必盡要楷書。”一麵靠在靠枕上,一麵念給琴仙,大同小異寫了十幾封,又寫了好些詩,足足寫了大半天。傍晚風小了些,道翁知他寫乏了,便叫劉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劉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磯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濟寺看了懸崖撒手處,再到了鐵索纜孤舟,名勝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詞,便臥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風,不能開船,即寫了這首詞,又寫了一封信。此外又寫了兩封,一與眾名士,一與眾弟兄,與道翁的信一處封了。道翁命家人進城,交城守營加封遞寄。

    道翁一生於筆墨一事,耗費心血,又傷於酒,前日這一跌已中了心,有時清楚,有時昏憒,若痰湧上來,便迷了心,連話也說出來。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也不甚便,這些下人如何肯來服事?就隻劉喜一人又兼買辦,料理飲食,是以琴仙徹夜無眠,在中艙伺侯。偏遇了日日頂風,江中船來來往往,壞了多少。道翁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雖道路不多,但這個癱瘓人,到省去怎樣見得上司?不如在此醫好了,再去也不遲。”主意定了,叫人進城去租公館,遂租了旱西門內一個護國寺養病,即搬運行李,開發船價。道翁與琴仙乘輿進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幹幹淨淨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銀三兩。道翁與琴仙對麵做房,中間空了兩間。琴仙見這四間屋子甚是幹淨,院子時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後麵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樓下有口棺木放著,卻是空的。一邊是四五間廂房,一間做了廚房,那幾間與下人住了。一邊是牆,牆上有重門通著外麵。初搬進來,尚未布置妥當,箱籠堆滿一處。劉喜等先將道翁並琴仙的床帳鋪設好了,琴仙自將筆研玩意布置,也掛了些字畫。自此住在廟裏,請醫調治。

    誰知道翁命逢陽九,歲數將終,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別樣病來。因他一生心血用枯,素有李長吉嘔血之病,近來好了幾年,此時重又大發,一日嘔吐數次,神昏色喪,臥床不起。過了二十餘日,更加沉重。琴仙見此光景,心如油沸,日夜在神前焚香禱告,願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見琴仙如此孝心,更增傷感:“設或中道棄捐,教他如何歸著,依靠誰人?”想到此,淚流不已。正在悲傷之際,琴仙捧了藥碗進來,見了道翁,不敢仰視,惟淚盈盈的站在一邊。道翁叫他上來,琴仙放下藥碗,在床沿坐了。道翁執了他的手,叫了聲“琴兒”,便覺喉間噎住,說不出來。琴仙淚似穿珠,滴個不住,隻得把袖子掩了麵。道翁又一絲半氣的接了一句,說:“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聲:“爹爹,且請保重。這年災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歎了一聲。琴仙道:“藥已煎好了,請服罷。”道翁道:“病已至此,還服什麽藥?可不必了。但我死後,你仍舊,”又歇了一會,說道:“仍舊到京去。我看你心氣已定,我可放心。但我生無以為家,死無以為墓,照伍大夫以鴟夷裹屍,沉我於燕子磯下罷,切勿殯葬。”

    琴仙聽了,肝腸寸斷,雙膝跪在床前,淚流滿麵,惟雙手捧著藥碗。道翁勉強吃了一口,咳嗽一聲,又吐出許多血來。

    時日將暮,琴仙方寸已亂,不知怎樣,隻聽柏樹上那幾個老鴉,呀呀呀的叫個不住。又有一梟鳥在破樓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發森豎。時已新秋,天氣晝熱夜涼,琴仙身上發冷,到自己房裏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燈如豆,那盞小琉璃,也是昏昏欲滅。窗外新月模糊,見樹邊有個人影一閃,即不見了。

    琴仙唬得打顫,連忙叫人,劉喜偏有事去了,那三個不見個影兒,也不知在那裏。琴仙戰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個大烏黑的東西衝將出來,把琴仙一撞,“哎呀”一聲,栽倒在地。

    那東西一溜煙走了,唬得琴仙渾身發抖。停了好一回,爬起來,燈又滅了。再到外頭來點了燈,重到房來,見地下有個小木蓋子,將燈一照,床前一個大碗翻在那裏。原來劉喜見琴仙天天不能吃飯,今日將蓮子薏苡蒸了一隻一百天的大肥筍鴨子與琴仙,也隻吃了幾塊。劉喜又怕那幾個同伴要偷吃,便將蓋子蓋了,放在床下。不防那裏來了一個大獅毛狗,聞見了香味,倒來打掃一空,還把琴仙撞了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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