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京城裏人山人海,譬如見位尊望重者,與之講官話,說官箴,自頂至踵,一一要合官體,則可畏。見酸腐措大,拘手攣足,曲背聳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勢,則可笑。見市井逐臭之夫,評黃白,論市價,俗氣熏人,則可惡。

    見俗優濫妓,油頭粉麵,無恥之極,則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見的,去了這些,還有那一種人?”子玉正猜不著他所說什麽,隻得說道:“既然娛悅不在聲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豈有此理!朋友豈可雲娛耳悅目的?庾香設心不良。”說罷哈哈大笑。子玉被他們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來,臉已微紅,便說道:“你們休要取笑。我是這個意思:揮麈清淡,烏衣美秀,難道不可娛耳,不可悅目?

    醇醪醉心,古劍照膽,交友中難道無動心蕩魄處麽?”南湘笑道:“你總是這一間屋子裏的說話,所見不廣,所遊未化。”即從(靴)裏取出一本書來,送與子玉道:“這是我近刻的,大約可以娛耳悅目,動心蕩魄者,要在此數君。”仲清笑道:“你將此書呈政於庾香,真似蘇秦始見秦王,可保的你書十上而說不行。他非但沒有領略此中情味,且未見過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時索解出來?”子玉見他們說得鄭重,不知是什麽好書,便揭開一看,書目是《曲台花選》,有好幾篇序,無非駢四儷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選的人。子玉見第一個題的是:

    瓊樓珠樹袁寶珠

    寶珠姓袁氏,宇瑤卿,年十六歲。姑蘇人。隸聯錦部。善丹青,嫻吟詠。其演《鵲橋》、《密誓》、《驚夢》、《尋夢》等出,豔奪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環失寵,杜女無華。纖音遏雲,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來天寶風流。春夢重尋,譜出香閨思怨。平時則清光奕奕,軟語喁喁,勵誌冰清,守身玉潔。此當於鬱金堂後築翡翠樓居之。因贈以詩:

    舞袖輕盈弱不勝,難將水月比清澄。

    自從珠字名卿後,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絕可憐,一生愛好自天然。

    風流別有消魂處,始信人間有謫仙。

    子玉笑道:“這不是說戲班裏的小旦麽?這是那裏的小旦,你讚得這樣好?”仲清道:“現在這裏的,你不見說在聯錦班麽?”於玉道:“我不信,這是竹君撒謊。我今年也看過一天的戲,幾曾見小旦中有這樣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麽班子,自然沒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題的是:瑤台璧月蘇惠芳惠芳姓蘇氏,字媚香,年十七歲。姑蘇人。

    本官家子,因飄泊入梨園,隸聯錦部。秋水為神,瓊花作骨。

    工吟詠,尚氣節,善權變。慧心獨造,巧奪天工,色藝冠一時。

    其演《瑤台》、《盤秋》、《亭會》諸戲,真見香心如訴,嬌韻欲流。吳絳仙秀色可餐,趙合德寒泉浸玉,蘇郎兼而有之。嚐語人曰:“餘不幸墜落梨園,但既為此業,則當安之。誰謂此中不可守貞抱潔,而必隨波逐流以自苦者。”其誌如此。而遙情勝概,罕見其匹焉。為之詩曰:

    風流林下久傳揚,蘇小生來獨擅長。

    一曲清歌繞梁韻,天花亂落舞衣香。

    簫管當場猶自羞,暫將仙骨換嬌柔。

    一團絳雪隨風散,散作千秋兒女愁。

    再看第三題的是:

    碧海珊枝陸素蘭素蘭姓陸氏,宇香畹,年十六歲。姑蘇人。

    隸聯錦部。玉骨冰肌,錦心繡口。工書法,雖片紙尺絹,士大夫爭寶之如拱壁。善心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嫻,色奪瑤林之月。常演《製譜》、《舞盤》、《小宴》、《絮閣》諸戲,儼然又一楊太真也。就使陳鴻立傳,未能繪其聲容;香山作歌,豈足形其仿佛。好義若渴,避惡如仇。真守白圭之潔,而凜素絲之貞者。豐致之嫣然,猶其餘韻耳。為之詩曰:

    芙蓉出水露紅顏,肥瘦相宜合燕環。

    若使今人行往事,斷無胡馬入撞關。

    此曲隻應天上有,不知何處落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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