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手真夠毒辣的。林三民受不了這心理壓力——幾百人為他在露天喂蚊子,他擔當不起。他的兩隻拳頭越攥越緊,眼看要向高老頭撲過去。隊伍裏,韋俊的腦袋轉來轉去,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高老頭的幾個保鏢——連隊治保組裏的幾名打手都在磨拳擦掌。有的已在動手解腰上的武裝帶。不能再遲疑了,我準備踏出去,把一切攬到自己的身上,我就不信高老頭真能把我吞了,我吸足了一口氣,正要大喊一聲:“報告!”就在這時候,第一排裏響起一個細弱的女聲:“是我,肉是我賣給他的。”隨著話聲,一個穿著白色的確涼長袖襯衫的姣小的身影向前跨出了一步。強光下,她把身子縮緊了,像棵卷攏的含羞草似的,更顯得嬌弱。

    不要聽那聲音,隻要看見那件注目的白的確涼,誰都能知道,她就是一個月前剛上任的連隊倉庫保管員王曼芳。這樣高貴的衣服,別人買得起也不敢穿,高老頭拿著“反腐蝕學習班”的通知在背後候著呢。她當然與眾不同。看見她站出來,在場的人差不多都舒了一口氣,我卻像吞了一塊鉛。

    高老頭的內心複雜一定不亞於我。像他這樣善於表演的人,也控製不住自己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好像在短短一刹那間看完了一部驚險片,驚訝、緊張、惶惑、憂慮,最後大團圓結束,露出了大膽的笑容,大膽到了藐視一切輿論的程度。“你?”他笑著眯了眯兩隻深凹的眼睛,在頂光下仿佛兩個黑窟窿,“你怎麽會賣肉給他?”

    “我今天中午在食堂幫忙……”

    “你不知道我宣布的事嗎?”

    “是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出。

    “這不能怪你。”高老頭一轉臉,滿麵怒氣,“林三民,原來你是鑽空子,搞詐騙……”

    “不,他告訴我了,說你三天不準他吃肉……”

    “那你怎麽還賣給他?”

    “他說中午不吃肉,下午就沒有力氣幹活,我想……”

    “哈哈哈,”高老頭仰天大笑,那笑聲足以叫座山雕發抖,“小雞上了黃鼠狼的當,一頓不吃肉他就會暈倒了?”說到此地,聲音戛然而止,像被一隻手卡住了脖子似的。

    高老頭停頓一下,又開口說:“你還是中了人性論的毒,幹出了違反紀律的事情,錯誤的性質是很嚴重的。因為你年紀輕,又是頭一次,特別是因為你還能主動地老實地說出來,說明你還有改正錯誤的決心,所以這一次就原諒了你,不過你以後要特別警惕。你現在身份不同了,你是我們連隊倉庫的第一任女保管員,這是一件新生事物。女的到底能不能當好保管員,階級敵人還想看我們的笑話,階級敵人會用種種手段來向你進攻。你的頭腦如果不能用無產階級思想來武裝,如果不能徹底批判人性論,你就會被資產階級俘虜,你明白了嗎?”

    王曼芳虔誠地點了點頭,高老頭揮揮手叫她退回到隊列裏去,又繼續說:“同誌們,今天是一堂很生動的階級鬥爭教育課。”聽到這句話,大家都仿佛看到蚊帳在向我們親切地招手,“林三民明知故犯,欺騙幹部,破壞革命紀律,錯誤是非常嚴重的,而且態度也十分惡劣。但他還是個青年.我們還是以教育為主,批判從嚴,處理從寬。如果他屢教不改,那我們還有的是辦法。所以我宣布,從明天起,一個星期裏不準他買肉吃,希望大家對他進行監督,大家說好不好?”

    “好!”同仇敵愾的呼聲,恐怕要驚動了月裏的嫦娥。高老頭真是苦口婆心,夠寬大的。像老三這幾條罪狀.判刑也不冤枉。不知他是照顧王曼芳的麵子,還是怕老三把蛇塞到他的被褥裏,反正一個星期不能買肉真是太便宜老三了。

    最後,高老頭照例要回頭招呼一聲:“老唐,你還有什麽話?”一直躲在廊下暗影裏的連長唐平富照例揮了揮手中的煙鬥。隊伍解散了,許多人簇擁著林三民,幫他一起找軍帽。我回寢室去,韋俊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我的身旁,自言自語似地說:“我真替老三捏了把汗。”我對他笑了笑,點了點頭。

    按連規,晚點名後十分鍾,全連的住宅區,除了西北角上廁所門前的一盞路燈,其餘的燈一律熄滅。不過經我們的力爭,如果你要學“毛選”的話,可以在帳子裏打電筒。這是雷鋒立下的規矩,高老頭也奈何我們不得。剛開始時,為了抗議,我們整個排在熄燈後頂頂帳子裏都打手電筒,我們還準備跟別的排串連,發動他們來參加我們的“電筒運動”。沒料想高老頭搶先在晚點名上表揚了我們排,號召其他排向我們學習。第二天,場廣播台還播發了通訊稿:“九連三排學雷鋒,一支電筒一顆心”,我們這才發覺自己傻了。

    到了熄燈的時候,林三民和朱謙舟還沒回來,這兩個家夥,一定又鑽到哪兒去抽煙瞎聊去了。別看朱謙舟遇事優柔寡斷,缺少點男子氣概,但脾氣和善,知識豐富,耐心特好,他到初中去當輔導員,很吸引了一批小同學,林三民就在那時跟他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來學校裏開展運動,組織蜂起,好幾個初中生都願意跟隨他選擇參加哪個組織,王曼芳也在其中。他與她就在那時候親密起來的。畢業分配時,老師已向朱謙舟暗示,隻要他拖一下,就可以想辦法把他的名字從“郊農”劃到“三線”檔裏。“三線”其實就是上海工廠,不過為了蒙蔽一下輿論罷了。但那時王曼芳的寡母已將自己的獨女托給了朱謙舟,他不聽我們幾個好朋友的再三勸阻,毅然陪同他的親愛  的奔到廣闊天地裏來了。這都怪他普希金、拜倫、海涅的情詩看得太多。現在怎麽樣?夜鶯把身子一轉,尾巴向他,嘴朝別人去歌唱了。剛才,高老頭的話裏含有露骨的威脅,這書呆子也許還沒聽出來呢。

    ……我被一陣輕輕的晃動搖醒,上鋪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老三回來了?這小子往日沒有五分鍾的折騰,把床架子搖得像蕩秋千一樣吱吱發響,他是不能安然入睡的。他今天老牛變老鼠了?我透過紗帳,仔細一瞧對麵朱謙舟睡的下鋪,帳子照原樣放著,帳門外麵依舊夾著兩個木夾。朱謙舟沒回來?我心頭一沉。再聽聽上鋪又沒了動靜。不對,老三在搞鬼!我保持著那姿勢一動不動地窩了好一會兒,隻聽老三舒舒服服地吐了口氣:“唉——”這是他駛向夢境的航船啟碇時拉的汽笛。

    我悄悄地蜷起一條腿,對準他腰部那個位置,猛地向上鋪踹了一腳。

    “啊?”他嚇了一大跳。

    “小朱人呢?”我壓低聲音問。

    “他,他,我沒看見。……他還沒回來?”

    他把我也當高老頭了?我從帳子裏鑽了出來,一伸手將他的帳子來了個大開門:“出來!”

    他乖乖地下了床,我把他帶到寢室外麵。“他到底上什麽地方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

    沒等他說完,我一甩手,轉身就往寢室裏走。他追上幾步,攔住了我:“好,我都告訴你……”

    “我不要聽,以後出了事也不要來找我。”

    “不是,這是小朱叫我不要對你說的。”

    “那你就不要說。”

    “這也不能怪小朱,他前兩天來找你,你又不肯替他想辦法……”

    “什麽?”我真有點火了,“這樣的女的還值得留戀?燕子的窩叫人拆了還會另外搭一個呢,人就沒有這點誌氣?男子漢大丈夫就要一刀斬得斷,藕斷絲連沒好處。這不是辦法?這是最好的辦法!他一句也聽不進去。”

    “可他對她有真正的愛情。”

    從老三這粗壯的牛脖子裏,憋出這個羞答答的,這年頭身份還十分暖昧的字眼,真有點滑稽。看來朱謙舟不知向他灌輸了多少小資產階級情調。我說:“這叫什麽愛情?愛情是兩廂情願,情投意合。一個男的釘著女的不放,這是單相思,沒出息。他是猴子撈月亮,夢還沒醒呢。”

    老三看來還替他的好朋友打抱不平,但他也不敢反駁我。誰不知道我是全連的戀愛權威。我和瓊英的堅定的愛情,戰勝了高老頭的淫威,為全連的高中生們贏得了正大光明的談戀愛的權利。

    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朱謙舟的去向:“他是不是去找王曼芳了?”

    老三點了點頭。

    “他們約在什麽地方?”

    “就在王曼芳那間小屋裏。”

    “是王曼芳叫他去的?”

    “臨時上門去的。”

    這不是自投羅網嗎?王曼芳住在連隊倉庫旁邊的小屋裏,離開住宅區足有半裏地。倉庫門前是一片水泥曬場,倉庫背後離開二三十米的地方,就是高老頭一個人住的那瞳五六十平方的草屋——“高公館”。再往北是一條河,河對岸是牛棚,五條水牛和一個耳聾的牛倌。高老頭把王曼芳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住,用心昭然若揭,朱謙舟難道連這點也看不清?

    “他去了多少時間?”我捏得手心裏都出了汗。

    “快三刻鍾了。”

    這麽說他倆隻談了一會兒就分的手:“那你在幹什麽?”

    “我在灌渠邊上等他回來。這是怕你知道了要去……破壞。你別氣,他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對王曼芳有成見。我們本來約好半小時見麵,後來我老等他不來,想你們也該睡熟了,我就回來了。”

    這個傻老三,為朋友在外麵挨了半天的蚊子咬,我也不忍多去責備他。

    “這麽晚去找她,她不開門怎麽辦?”

    “不開門就在門口賴著不走,她會開的。”

    我渾身一震,好像一腳踏進了個窟窿:“誰想出這個主意的?叫高老頭看見怎麽辦?”

    “我,”老三毫無懼色地看著我,“她肯定會開門的。她是我一個班級的,她的良心很好……”

    “好?好就好在賣給你紅燒肉!”有這個老三會出這樣的餿主意,也有這樣的書呆子會聽,“明天天就不亮了?有話不能白天找個機會去說?他出了事,我就找你算帳。”

    “好,出事我負責。”老三嘴上還石硬,“晚上去,更顯得愛情深,愛得不顧一切,這樣女的才會感動……”

    “好吧,好吧,”他竟給我上起戀愛指導課來了,“你們去愛吧,去學張生、賈寶玉、羅密歐吧,我要去睡了。”

    重新鑽進帳子,裏麵像蒸籠一樣。我命令自己,靜下心來,既然一切有意要瞞過我,我何苦一定要去操這個心。可是門外的一陣風吹草動,都叫我的心猛地一提,隻一會兒,汗衫背心的前胸後背都濕透了。我一看表,才躺下五分鍾。我熬不住重又出了帳子。老三從上麵的帳子裏探出個腦袋來:“我

    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去什麽?”我想說自己根本沒打算去找他,話到口邊不知怎的會變了樣,“你這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要你去有什麽用,又不是去打群架。”

    遠遠的就看見倉庫旁的小屋裏還亮著燈,他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這裏也許不實行燈火管製,但高老頭的這點兒恩賜可以亂用嗎?走到離那燈光約莫十米遠的地方,忽聽見從那小屋裏傳出一聲尖細的叫喚:“啊——”這聲音沒有拖足,突然一個停頓,在恐怖上更添了幾分恐怖。我一張口,差點沒喊出聲來。朱謙舟怎麽搞的?求愛不成就動怒了?被高老頭聽見怎麽辦?我正要加快腳步衝上去,前腳還沒抬起,又聽見一個男的聲音:“不要叫!你叫也沒人聽見。你不要怕,嘿嘿……”

    裏麵是高老頭!

    聲音壓低了,模模糊糊的,再也聽不清楚。我隻覺得血直往腦袋裏衝,兩邊太陽穴裏繃緊地痛,耳膜發出一片啌啌的回聲,鼻子裏仿佛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鎮定,鎮定!朱謙舟呢?他肯定不在屋子裏。他是什麽時候走的?是敲不開門自己離開的,還是被高老頭撞見後趕開的?我怎麽辦?衝上去,敲門?不行。王曼芳呢?是害怕、呼救,還是裝腔作勢?即便她現在是抗拒,是掙紮,事情鬧出來以後,為了自己的名聲,或懾於高老頭的權勢,她敢不敢出頭?況且現在身邊又沒有第三者,高老頭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要問起我為什麽深更半夜跑這麽遠到倉庫來,我怎麽回答?回去吧,既然我是來找朱謙舟的,他不在,我也就完成任務了。對王曼芳我不承擔任何義務,她母親又沒有將她托給我。哪怕是托給了我,她自己喜歡把雞窩搬到黃鼠狼洞的旁邊去,這又能怨誰?她要向高老頭討好,早晚有一天得付出這個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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