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微睜雙目,斜睨魏國強,不知道他編那麽一段故事有什麽意圖。為什麽情節發展與昨晚的猜測完全不一樣呢。可一想到昨晚,想到奇點與她一起推理,安迪的心髒又強烈地驛動好幾下,呼吸難以平靜。

    “對不起,安迪,老爺子等著那幅畫救命。”

    “很好,知道他活得不好,我放心了。佛家有說報應,最爽的是現世報,我樂觀其成。”

    “安迪,他這輩子很悲慘,他與你外婆的結合完全是被迫,甚至應該說是被陷害。他是個畫癡,從小住海市延請西洋畫師點撥,解放時期逃回黛山,由於種種時代原因,最終家裏隻剩下少年的他和他母親兩條性命相依為命。即使家道中落,他依然自製鬆煙墨,在牆上勤練不輟。他曾經告訴我一件事,他有次挨批鬥,被壓著低頭,不小心看到牆角一抹石灰上麵的黴斑非常有意境,簡直就是一幅現成的水墨山水,於是他專心地盯著那黴斑欣賞,心中一筆一畫地臨摹,渾然忘了棍棒拳腳之苦。他就是那麽一個癡人,不懂稼穡,不分五穀,不顧俗禮,不拘喜怒。可正是由於他不懂人情世故,當他看到一家逃荒來的男女中有個瘋女擅長用大紅大綠剪出出人意料漂亮的剪紙,他就不顧一切地跟著瘋女學習那種渾然天成的顏色搭配。這種事於他完全是天真自然,可在別有用心的人眼裏,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他被誣陷成強奸犯,被押著遊街示眾,還被迫娶了瘋女。他母親則被誣陷為同謀,每天大小批鬥,隔離審查。為了救他母親回家,他簡單地認為隻要承認是兩情相悅,是真心娶瘋女,一家便可脫厄。但別有用心的人玩弄他,逼迫他必須擺出事實來說服大家。那時他才十七歲,他相信了。等孩子出生,他母親因此給放回家,他也長大兩歲,他才知生活從此落入更無望的窠臼。那些看似遙遠的事聽似簡單,卻是每一個當事人一天一天痛苦地煎熬過來。他一直煎熬到你母親發瘋。”

    關於那個遙遠的時代,安迪看了不少英語書籍,她以為那些事離自己很遠,看那些書的心情與看歐洲史沒什麽兩樣。可聽到那一切原來與她有所關聯,她聽到一半的時候,眼睛再也合不上,驚訝地聽著魏國強平靜敘述。直到最後才說一句:“那是拜你所賜。”

    “是的。我當年年少輕狂,以為紮根農村再也回不了家,就與你母親談起戀愛。本來一切順利,但有一天她失足掉落河裏,差點兒淹死,救上來後高燒一個月,瘋了。看到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發瘋,老爺子也差點兒發瘋。我也差點兒發瘋。我與老爺子相依為命幾天,等老爺子平靜下來,他趕我逃走,趕我回家考大學,他說瘋女人是個無底洞,他不願拉一個替死鬼。我承認我當時自私,我逃走了……”

    “你逃走的時候知不知道有我了?”

    “不知道。”

    “知道了會怎麽樣?”

    魏國強陷入沉默。良久,才道:“看過她和她媽那樣子,我會逼她去打胎。”

    安迪不禁打了個冷戰,但她堅持問下去:“然後呢?然後你們怎麽走到一處了?”

    “得知你媽懷孕,老爺子隻能出門來找我。那時候出趟門不容易,沒錢,吃飯要憑各種票,他一個不通俗務的人含辛茹苦一路乞討,憑著有限線索一路打聽,等找到已經讀大學的我,基本上是百病纏身,氣息奄奄了。等他出院,我債台高築。我給他找了個學校打掃的工作暫時棲身,他堅持改名換姓,做臨時工攢回家路費。改名換姓的原因是他被鬥怕了,寧可在全都不認識他的地方當個失憶的人。從那時起,他再次接觸紙筆,撿起從未放棄過的繪畫。而他的繪畫風格中注入許多匪夷所思的元素,令人眼前一亮。他那時畫了那幅我送你的畫,天天看天天歎息。但此後再沒畫過類似的。那時候起,他總算嚐到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有人肯正眼看他。然而他不是學院派,依然隻是個會畫畫的臨時工,依然沒錢。等攢足路費,偷偷回去老家黛山縣的一個村子,他妻子已經過世,女兒不知下落。他不敢久留,回來了,繼續跟著我,在大學做臨時工。他什麽都不懂,隻知道畫畫,樂在其中。後來還是我拿著他的畫請專家鑒賞,請人捧場,慢慢才熱了起來。也意味著有點兒錢了。於是他和我再次悄悄潛回去一趟找人,我們不敢聲張,隻敢悄悄打聽,老爺子怕好不容易得到尊嚴的身份被暴露。聽說你媽媽當年是從山村流落到幾十公裏外的縣城,已經死了。我們以為你也死了,那時錢也花完了,就沒再尋找。那時候起,那幅畫就被老爺子收了起來,他不敢再看,他說自己是個罪人。等我確證你的消息,告訴他你很好,他讓我不要再找你,他和我都無顏見你。他昨晚被罪惡感壓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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