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又可仿佛在完成一項儀式似的,仔仔細細地將柳飄萍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包紮好。但是,柳飄萍身上有幾處傷口太深了,簡單的包紮並不能完全止住血,依然會有點點血絲從紗布裏滲出來,等到傷口真正停止流血的時候,事實上是柳飄萍體內的血幾乎已經流幹了。身體裏沒有血,那就得馬上補血呀。吳又可呆呆木木的,好似一隻傀儡木偶,完成了一個儀式,馬上又開始了下一個儀式。吳又可忙上忙下,為柳飄萍煮了好幾鍋不同的補血的湯藥,可是柳飄萍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始終昏迷不醒,無法服食湯藥,吳又可就小心翼翼掰開了她的嘴,將湯藥一點一點灌進她的嘴裏。雲之遙跟隨吳又可行醫多年,事實上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柳飄萍傷成這個樣子,根本已經無法可醫。他記得在“仙人”文向傑的意識裏見到過,在未來的世界裏,大夫可以用一種特殊的細針管,將血液灌輸到傷員的體內,為其快速補血。可是,他答應過文向傑,不能將他所感知到的“天機”,隨便泄露出去,況且就算他把這個法子說出去了,在這個時代,也沒有相應的工具和人才來完成這一救治過程。雲之遙始終不發一語,默默跟在師傅的身後,在師傅需要幫助的時候,就站出來給他打打下手。如此折騰了半日之久,柳飄萍終於從昏迷中醒轉,吳又可高興得拍手大笑:“醒了醒了!起作用了,湯藥起作用了!”雲之遙卻在一旁暗暗歎了一口氣:憑借師傅的行醫經驗,怎麽可能看不出來,柳飄萍這隻是回光返照而已。柳飄萍木木望著吳又可,臉上還帶著一絲慍怒的表情,似乎還在記恨吳又可。然而,或許是她也意味到自己活不了多久,柳飄萍臉上慍怒的表情慢慢褪去了,神情變得恬淡平靜。她微微抬起頭,望了一眼自己的身體,虛弱地問道:“你怎麽把我包成了這麽個鬼樣子?”柳飄萍這一句問話裏,竟隱隱含著一絲嬌嗔的味道,吳又可還從來沒有聽過柳飄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心神不禁一陣搖曳,忙解釋道:“你受傷了,我這是給你包紮傷口。”柳飄萍淡淡一笑,搖搖頭,輕聲歎道:“包成這個鬼樣子,又有什麽鬼用,我怕是活不了了,好歹也讓我死得好看一點吧。”吳又可心頭一陣刺痛,連連擺手,強顏歡笑道:“你胡說什麽呢,我吳某人行醫幾十年,活人無數,你這不過是點刀創劍傷,又不是啥疑難絕症,沒什麽大不了的,你若是死了,豈不壞了我的名聲嗎?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柳飄萍不再爭辯,隻是淺笑望著吳又可,吳又可心裏亂得很,也不知該說點、做點什麽,隻是木木與柳飄萍對視著。良久,柳飄萍才又開口道:“你知道嗎,當年離開山洞後,我曾經回去找過你。可是遠遠站在山上,我看到你抱著你的師傅痛哭,我害死了你的師傅,我想你的心裏一定恨透了我……”這還是重逢之後,她第一次真正承認,她就是當年的柳飄萍,吳又可心頭不禁微微一顫,二十多年前的畫麵,一副副在他的麵前重現:他偷偷望著姑娘蕭索孤獨的背影,騎在馬背上漸漸遠去,心裏說不出的難受,暗暗期盼著,姑娘會忽然折返回來,就讓他像拯救那無數的患者一樣,來拯救這個命運多舛的姑娘。可是一轉過身,他卻看到師傅倒在了他的懷裏,黯然離世。潮湧而來的悲傷,淹沒了心底小小的期盼,從此以後,那個冰冷美麗的姑娘,消失在了他的生命裏,就像一顆在夢裏劃過的流行,絢爛而模糊。“可是走了以後,我又終日在想,你會不會……或者說,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讓你不記恨我。——你那時會原諒我嗎?”我會原諒她嗎?吳又可在心底暗暗問自己,可臉上終究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容。吳又可性情寬厚老實,可是趙川畢竟是和他情同父子的師傅呀,如果柳飄萍打馬回來,他少不了還是要將她痛罵一頓。如果柳飄萍厚著臉皮跟著他,三兩個月後,吳又可終究還是會還是會原諒她的。可是,依柳飄萍當時的性子……隻怕挨不了幾句,就要拔劍殺了他吧。吳又可歎息道:“造化弄人啊,在老天爺麵前,我們都不過是浮沉螻蟻罷了。”柳飄萍被戳中了心事,也感慨道:“是啊,造化弄人。”兩人心虛萬端,一時都陷入了沉默。吳又可內心裏是清楚的,柳飄萍已經時日無多,隻想和她再多說說話,忍受不了這般的沉默,他想了想,忽而笑道:“對了,飄萍,忘了和你說了,我徒弟已告訴我,蜂妖的再度問世,與血玉並無關聯,此事是我冤枉你了。而且,皇太極他們也答應了,回頭到了寧遠城下,就會把玉交還給我們。”柳飄萍淡淡一笑,緩緩搖頭道:“你沒有錯,錯的是我,被豬血蒙住了心,一輩子沒洗淨,我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麽渾,為何偏要留下那塊破玉。這一輩子啊,打打殺殺便到了盡頭,好似從未真正活過一般。”說到這最後一句,柳飄萍神色淒婉,兩眼中泛起了隱隱的淚光,仿佛在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心狠手辣,冰冷強大的女刺客,而變回了那個母親病亡,被父親賣進了窯子裏的無助幼女。吳又可哪裏見過柳飄萍這副模樣,當即慌了神,連連擺手,語無倫次地勸慰道:“不是不是,你怎麽會是……你行走江湖,威名赫赫……快意恩仇,很多人都羨慕得緊。做人常是這樣,得隴而望蜀。”柳飄萍苦笑道:“你便當我得隴望蜀吧。總歸是活了一輩子,身邊連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有愛人有兒女,悠然隱居在南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瓜種豆,這樣的日子,多好啊……哪怕隻有一朝半月……”吳又可心裏亂糟糟的,一時不知該要如何作答。“不如你們二位成親吧。”一時默默守在吳又可身後的雲之遙,突然間冷不丁蹦出來這麽一句。吳又可被嚇了一大跳,目瞪口呆,連連擺手,卻說不出話來。柳飄萍卻隻是淡然道:“你不願意嗎?”吳又可又被嚇了一跳,頓時傻住了。他原本以為柳飄萍聽到了雲之遙的胡言亂語,定會羞赧萬分,惱怒不已,卻不料對方竟如此鎮定,言語間似乎還隱隱有一絲期待。吳又可木木望著柳飄萍的雙眼,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年在山洞中相識的那個冷冽孤獨的女孩。他還記得當女孩打馬離去後,他癡癡望著對方的背影,期盼她會再出現在他的麵前;他還記得許多個夜裏,那俏麗的倩影出現在他的夢裏,卻被他硬生生驅趕出去……吳又可慌亂的心神慢慢平靜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笑道:“我當然願意。”柳飄萍燦然一笑。有兒有女,隱居南山,自然是沒有機會了,但是至少在臨行前,可以有一個在乎她的人,守在她的身邊。這棟宅子是他們剛剛從皇太極一行人的手裏奪來的,對宅子還不太了解;宅子的外麵,是一片荒涼之地,又剛剛被蜂妖襲擊過,一片破敗。沒有成親的合適的地方,眾人就從宅子裏翻找出兩件錦衣,為兩位新人換上了,又用一塊紅布,為柳飄萍剪了一塊紅蓋頭,接著將大堂簡單拾掇了一番,便開始了婚禮。吳又可和柳飄萍都早已沒有了父母,連親族長輩都沒有,兩人拜過了天地後,便直接開始了夫妻對拜。兩人咫尺相對,吳又可心神恍惚,恍恍然隻覺這二十六的光陰,好似大夢一場。柳飄萍頭頂紅蓋頭,向他緩緩下拜,便一頭倒入他的懷裏,再沒有起來。吳又可溫柔地摟著柳飄萍,心下了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已經感覺不到柳飄萍的脈搏。他顫抖著手,掀開了柳飄萍的蓋頭,隻見那燦爛而釋然的淺笑,永遠凝固在了愛人的臉上。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